“这个,不行哦。”背琴者笑眯眯的,一扬下巴,“斗琴快开始了,别说话。”
林德规规矩矩坐好,听筝。
周老师先弹。
周老师选的曲子是轻松欢快向的,仔细一琢磨还能琢磨出他曾经以剑心通决和舞的那个调子,不过回转变化更多,更……“华丽”?对,就是华丽,筝弦扫切繁急如骤雨。
林德听着,不自禁回想起那天了,其实还是挺尴尬的……害,他忍不住想笑。
一曲弹毕,围坐的人群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又是一声“肃静”。周老师师弟向师兄拱手行礼,只是周老师神色并不好看,简直把嫌弃写在脸上了。
周老师师弟起手很慢,一声声弦音,有如力士重敲战鼓,声声催动,浑厚有力,渐渐节点渐密,金戈交错,铁甲哗动,士卒提矛,武将上马,气魄浑重,却总感觉特意地压抑住了气势,仿佛厚冰之下的流水,暗中积蓄着力量,准备一举冲破。
这股蓄势待发的气魄在一阵疾而不促的乐声中迎来全面爆发,有如江潮冲向高峰,金戈之气,金石之音,即便这乐声没调动任何法力,依然震慑心魄,震撼人心,仿佛看到两队千军万马交错厮杀!乐声盘旋着节节升高,直达顶峰!
一声裂帛般的长音后,乐声气势由盛渐入哀,大战之后,烽火遍地,狼烟处处,荒野血流,幸存的孤独小兵在从尸体堆里捡拾尚且完好的兵器,一根根长矛在背上碰撞,很快沉重到他不能捡拾更多的地步,矛尖血珠滴滴汇聚,划过焦黑的大地,远处鸦声可憎,狼嚎凄切。
他唱起了《招魂》,似是用方言唱的,声音粗粝沙哑,调子东倒西歪,断断续续,大颠若大悲。
《招魂》曲调结束,曲终。
林德回过神来,发觉现场沉寂一片,有人在掩着袖子擦泪,心下多有感慨,瞅一眼背琴者,他脸色……好吧,看了就忘了,低声问:“你觉得怎样?”
“有杀气。”背琴者声音极轻,“最后一段,很取巧,大巧若拙。”
内行人评点起来就是内行。林德心下了然,师弟最后一段《招魂》单独拎出来听的话会觉得弹得是个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还能断成好几节?初学的孩童都不会弹成这样。放在全曲就不一样了,一首曲子讲的是一个故事,很容易就能听懂要表达的大悲之意,且感同身受,形断神不断,意气一脉相承。
这下周老师是注定要输了。
师弟起来行礼,说:“承让。”
周老师神情复杂,叹道:“是你赢了。”
请来评判输赢的老师哗然:“不可!”“这曲子不合曲制,走了取巧的路子。”“简直胡来!”。
纷乱的一片争执不下,林德再看背琴者,看他饶有兴致的样子:“你觉得哪个好些?”
背琴者眨了眨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周老师的曲子亦有可取之处,不过就共情和新意上,是他师弟胜出了。”
周老师坦然道:“诸位同事,不必再争,我自认意气不如人,心窍不如人,输是理所应当,切勿为了我伤了和气,阻碍音律新风。我输了,告辞诸位。”
“他要走?”林德一愣,“怎么?你有求于他?”背琴者好奇地问。
“不是……”他摇头,表情有些纠结,完整的赤霄剑舞……不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于人,说不清来历,指不定会惹来什么祸端,私下里表演给他看,完成他一个心愿就好。
“我有事找他。”他站起来,随着斗琴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再见。”
慢步跟上独自离开的周老师,周老师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会,拒绝了同事相送的好意,反倒是他师弟追上他的脚步:“师兄,现在你像什么样子,你难道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厮混下去吗?”
“厮混怎么了?上进是上进的活法,混日子也是一种活法,你比我年轻……”周老师看了师弟一眼,长叹,“我老咯,本来打算在书院养老的,你又追过来,也罢,我学城里的郦簧姑娘,凭我这两手本事得两钱,总能行吧?”
“你!师兄,你这是浪费你自己的才华!”师弟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周老师呵地笑了下。
他抄着手昂头离开,什么也没说。师弟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离开。
林德慢悠悠地跟上老师脚步,直到抵达老师的公舍楼下,他才快步追上:“老师!”
周老师转身,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他是谁:“是你啊,你……”他流露出尴尬又为难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自嘲地笑道:“我以后不是书院的老师了。”我师弟比我强多了,以后听他的。这话堵在喉咙口,真要说出来,太妄自菲薄了,他心酸得厉害。
林德恍若无知无觉地微笑道:“老师,我出去了一趟,遇上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教会了我完整的剑舞,我学会了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您,你现在有时间看吗?”
周老师错愕:“完整的……剑舞?”他睁大眼睛,喜悦的活力一扫方才的阴霾与不快,他激动得无以言表,不停地说:“好!好!”手也哆嗦起来,兴奋不已,“走走走,找个安静的地方。”拉着林德一时跑得比他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