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问道三千
质疑声喧嚣其上,人群之中吵吵嚷嚷。
然而明顽一声令下,这帮孩子们立刻秩序井然分开成两列,都是正襟危坐,礼数周全。
他们目视着前方,将早课的内容一口气念诵了出来。
起初这声音十分微弱,淹没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中,但他们不气馁,目光明亮,专注着自己的背诵。
明顽沉着脸,手指出一个名字,让他于村中水利简要阐述。
那男孩引经据典不多,家却恰巧住在河流中游,闻言眼神放光,用最简练直接的语言侃侃而谈,先是指出了春日凌汛的毛病,随后还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虽然稚气难脱,但难掩灵性。
孩子们不怕明顽,但她依旧保持着一贯严苛的风格,反倒试陆青岚轻轻合拢掌心,赞颂了他的想法。
接下来是另一个家里开肉铺的孩子。在山下她是多被艳羡的偶尔能够食荤的肉店家的小孩,在山上她是初时被另眼相看,问到膻腥味,质疑能不能读书的落后生。
明顽问了她一篇文章。
女孩沉稳点头,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但与笔墨堆出的文坛大家相比,她摆着算盘便能随意报出几斤几两对应的肉价,她闻过书香,也见过黎民。
明顽一个个抽查了他们的功课,并不以单一标准来评判。
她很严厉,可是每个孩子坐下时,眼里都是踌躇满志的野心。
陆青岚给他们每个人鼓掌。
日常功课结束,吵嚷声同时烟消云散。
“娘,”少少朝座位左边瞟了一眼,疑惑地说,“你抖什么?”
一个中年妇人闻言动了动,立刻横起眼睛来教训:“谁抖了!你好好坐正,认真听夫子的话。”
“哦。”无端遭到训斥的小女孩扁了扁嘴,不服气地别过脸,像个皱巴苦瓜似的对着陆青岚。
这真的很难不笑。
于是神明大人不起眼地勾了勾唇角,神神道道地半阖上双眼,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他在进行什么祭祀,胆小的心里直犯嘀咕。
妇人缩紧了袖口,飞快地朝上瞟了一眼又低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看见自家闺女听从指挥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
空气中仿佛停滞了一瞬。
孩子们眼神坦然,但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些大人全部挪开了眼睛。
“这是做什么,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少少的父亲不自然地用手腕擦着脖子的汗。
“爹。”少少率先喊了一声。
“你总说你做什么都会成功,其实陶瓷瓶也没卖出去,找来的新种子种得也不好,还总是不听我娘说什么,不与人商量,这叫刚愎自用。”
“娘,你总说不再供我读书,说女孩到头来要嫁人是个赔钱货,但是平心而论,你难道就不想要成为我吗?”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大多家庭里大约也是这样的情况。
其实陆青岚理解明顽的用心,她其实并不一定想要就这么一个问题争个高下,或者仅仅通过一次对话来解决村庄埋藏已久的阴影。她只是觉得她的学生太可怜了,他们一直在说,但是没有人听。
她想要的不是先前的革命,不是将桌子掀翻的对立,她希望她的孩子们能有一个机会,去勇敢地讲讲自己是如何想,又想要如何做。
陆青岚安静地偏头去看,忽而对面坐下来一个人。
相较于家庭会议似的热火朝天,他们这里倒是格外默然。
少年坐得很不端正,抱着膝盖恣意地打量着他:“我一直在想,要是有机会在你手下长大,我想要的一定会更多。”
陆青岚没骂他僭越,反而兴致盎然地将这个假设延续下去,“那会怎样?”
“我会第一个完成你的功课,拿到所有人之中的最高分;假装不懂得握弓的诀窍,让你握着我的手一句一句教我,但也不能显得太笨,不然会拖累你对我的看法。我会是个很棒的学生,偶尔给你添点麻烦,每天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你,盯到旁人害怕。我会在你散值的小路上将你截下,在空空无人的教室里,你平日里发号施令的讲座上按在地上吻你。”
魏逐风觉得自己好像能够听到因愕然而不断扑闪着睫毛的声音,一下一下震颤着,仿佛有什么有形的东西正在从高空猛烈下坠,他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然后那个人突如起来地笑了,悄声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不早点这样做呢,我的学生?”
魏逐风耳朵嗡一下就红了。
他喉头微微一动,“老师会向我父亲告状吗?告诉他,你被强迫,被裹挟,被迫和那个最不乖的从小看着长大的学生有了私情。”
“也许会,也许不会呢,我并不那么有道德,”陆青岚弯了弯眼睛,“你错过了好多次吻我的机会啊。”
他并不是圣人,也做不到时时刻刻释放悲悯,所以他做了一件坏事,他放任自己出言不逊,将这少年的心握在手中随意拨弄挑动,窥见了最诚挚最难得的初心。
魏逐风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他几乎快要笑出来,可是心里很委屈,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