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明靖十六年,十一月初九,初阳刚刚露出一点影子,些许淡淡金光洒在成片的屋檐上,几只小麻雀在巷子口的地上不停啄着。
于大婶忙碌的扛起一个大锅,开始熬煮肉汤,手上的动作不停,脸上却心事重重,好几次都差点打翻了旁边垒起来的白瓷碗。
“娘,你怎么了,昨晚没歇息好吗,先坐一会儿,我来就好。”
于小丫手脚利落的翻下一张张长板凳,拿起抹布仔仔细细的擦拭,连个角落都不放过。
于大婶看着女儿枯黄的头发,瘦弱的身体独自支起一张桌子,想起昨儿还小心的掏出包在帕子里的点心给她和奶吃。
一道冷风吹起,眼角蓦然酸意上涌,于大婶湿润的眼睛注视着忙上忙下的女儿,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小丫”
于大婶用袖子温柔的擦了擦女儿的脸蛋,眼神中满是慈爱,“知道徐姑娘住哪儿吗?”
“待会儿吃个馒头,去帮娘送个口信,就说晚上冷,多穿点。”
于小丫不明所以的望着阿娘,但一想到要去找漂亮姐姐就高兴的点点头。
洁白的花瓣纷纷零零飘落在地上,黄色的蕊心已经泛出层层暗色,几片枯黄的叶子还牢牢粘着枝头,风一吹,左右摆动中迅速坠入尘埃。
顾璨怔怔的听着远处传来的经声,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徐瑾灵动的双眸和浅笑浮起的梨涡。
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看见她的人、听见她的声音,浓浓的相思如潮水将他团团围住,每一次低头都是徐瑾的影子。
大哥派人来说阿瑾有重要的事要办,特地让人传回侯府不要担心。
不回来也好,省得对着这糟心的宫廷,萧贵妃的死仿佛是一个信号,揭开了内里最不堪而疯狂的一面。
明靖帝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性格也变得无比暴躁,但顾璨却能深刻体会到他的痛苦心情,如果是阿瑾,他只会更疯狂的拖下整个世间去陪她。
翊坤宫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失去了生气,残花落叶,无人打理,萧条的仿佛冷宫。
顾璨慢慢的绕着廊庑回到母亲歇息的侧殿,跨过门槛,越过屏风,只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榻上,神情呆滞,仿佛受到了惊吓,连他到了跟前都没瞧见。
“阿娘”
顾璨的声音唤回了安昌长公主的神智,一擡头对上儿子关切的目光,脸上浮出一丝温和。
“怎么了,是不是闷着了,府里有消息没,阿瑾回来了吗?”
顾璨神色郁郁的摇摇头,却看见母亲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通体以玛瑙、玉石、螺钿装饰成各式花卉嵌于其上,这不是萧贵妃所赐的那个。
木匣已被打开,里面一阵五光十色,饶是顾璨见多了珍宝,也发觉萧贵妃赐下的添妆贵重。
长公主发现儿子目光所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迅速合上了盖子。
“母亲,母亲只是有些睹物思人。”
顾璨稍微有些提起的疑虑被打消,也是,母亲年少时唯二的两个伴读,徐夫人在远方多年未见,而萧贵妃尽在咫尺却已经没了。
中间种种,都是无可奈何。
“今儿我和陛下说一下,你就出宫去吧,宫里的事儿不要掺乎了,有成嬷嬷和玉清陪着我就好。”
长公主看的很明白,不管是碍于孝道还是朝政考虑,明靖帝都不可能放弃太后。
但是皇后,恐怕朝廷,不,广陵侯府不允许,所以她要留下来让苏思涵再无翻身之地。
重点是长公主不想让儿子卷进接下来的事件,至于那个可怕的东西,她要好好想想。
“你出宫去,带上这个匣子,交给阿瑾,一定要给阿瑾。”
安昌长公主从没有如此严肃的表情对着儿子说道,让顾璨不禁低头又看了一眼这个紫檀木匣子。
“可是,我不放心您留在这里,要走咱们一起走。”
前有皇后下毒事件,虽然萧贵妃死了,但针对的却是长公主,顾璨实在不放心,何况宫里还有太后这个豁得出去老脸的,谁知道会出个什么昏招对付母亲。
看着元景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心,长公主心中近来的悲伤宽慰许多,她拍拍儿子的手,道:“不用担心我,母亲心中有数,没看到那个人的结果,我是不会走的。”
“回去告诉你爹,最近小心点,让你大哥顾好身体,若阿瑾回来了,我库房里还有几张白狐皮,长安城天冷,给她做几件披风。”
长公主说得絮絮叨叨的,若平时顾璨肯定要烦得躲清静,可今儿他安静的坐在母亲对面,发现母亲的眼角多了几条细纹,鬓边隐隐露出银丝。
顾璨垂下眼睛,像小时候那样拉着母亲不再柔嫩却温暖如昔的手,想起自己以往经常惹母亲担忧生气,母亲却从来都是包容他的一切。
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他已经长大了,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慈爱,大哥的温厚,阿瑾的笑容,这些都是他顾璨往后要守护的一切。
“我会顾好侯府,等阿娘回来,替我和阿瑾办喜事。”
自皇帝罢了早朝,宫门紧闭后,止不住的流言在长安城疯狂流传,真相与否已经不重要了,皇帝的态度和贵妃的谥号似乎是种倾向。
身在漩涡中心的萧家因为贵妃的死,并没有失去理智去广陵侯府闹事,反而约束子弟不可在这节骨眼上被人抓住把柄。
萧家主,萧贵妃的父亲,萧知其站在女儿幼时住的阁楼前,听着里面老妻若断若续的哭声,看着眼前这小桥流水淙淙潺潺,朵朵西府海棠争相斗艳,却再也不会等来主人了。
“父亲,阿悦她,不能就这么没了?”
萧慎,萧家未来继承人,也是萧贵妃的亲大哥,即使在朝多年练就一副面无表情,此时也裂开一丝痛苦。
萧家乃百年世家,萧悦是萧知其唯一的女儿,夫妻俩却从没想过把女儿送进宫换取荣华富贵。
先后钦点作为长公主伴读,是看中世家底蕴的教养,他们却早早筹划替女儿择一佳婿,甚至多次提点她不要与皇子扯上关系。
原本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顺顺利利,小女秉性娇柔、知书达理,与长公主并另一位伴读相处融洽,情同手足。
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从武义侯父子战死的那一年起,一向乖巧的阿悦先是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性格大变,常不言不语,半夜独自一人呆呆的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他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时间能抚平一切。
后来就是新帝登基,成安侯徐夫人母女之死,之后阿悦经常出去,他们以为她是伤心,便都随了她,但随后而来的圣旨惊呆了众人。
长公主甚至亲自来府里,打发了所有的奴才,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厅内的凌乱和一地的碎片,似乎预示着什么。
阿悦进宫前只说了一句,从今往后,就当没她这个女儿吧,若有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双亲之恩。
阿悦就这么头也不回决绝般的踏进了那巍峨宫门,此后除非年节外命妇进宫觐见,她从来没有召见过萧家任何人,就像她说过的。
她一路高升,宠冠六宫,也伴随着太后姑侄不断的小动作,但不管多艰难,都从没让人往萧家送个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