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月隐星疏,一屋灯火。万钰彤推门而入时,擡眼便看到了正中倚在桌旁的慵散影子。
“怎么耽误了这么久?”祁宥擡手斟茶,将玉杯朝她推了过来。
万钰彤没有应声,她一只手捏在衣袖里面,在原地顿了一瞬才缓缓地走了过去。
她此刻容色很淡,卸下了惯常在外人面前的婉和,双眸乜斜,显得十分轻慢。她的目光沿着祁宥的动作一寸一寸地往上擡,最终落在祁宥脸上。
屋内一双金炉中香雾袅袅,四目相对时眉眼氤氲,错眼间仿佛看到万钰彤眸中有水光闪动。祁宥双眉蹙起,炽盛的目光紧紧盯着万钰彤,只见此刻她眼中又是平静无波,刚刚的那一幕仿佛只是错觉。
她伸手撩开遮住半面的纱幔踏入内室,重叠的绛色帷帐在她身后围拢,屋内幽暗而昏昧。祁宥仰面看着,如玉的面庞近在眼前,清淡的幽香没入怀中,一双素手轻轻地勾住了他。
祁宥伸手拢住她的后背,细细地逡巡着她的面容,问:“发生了何事?”
万钰彤指尖掠过他入鬓长眉,点在他的额心,倏尔嗤笑一声:“遇到了个自作聪明的傻子。”
祁宥以为她说的是万家剩下的那几个宗伯,不禁松了口气,不屑地开口:“不听话的东西就除了罢,不值得花费心神。”
他话音未落万钰彤便疾声道:“我会处置,无须你插手。”
她冷声说罢,转而又柔情绰约地伸手将他拉得更近,在他耳边呵问:“表哥何时回蜀南?”
“今夜就走。”
万钰彤默了一瞬,手指缠玩着他胸前的绦带笑问:“试剑大会在即,表哥何不留下来观礼?”
闻言祁宥露出讶色,反问道:“我留下来作甚?”
万钰彤满眼认真,开口道:“这最后一出戏,表哥不想留下好好看看吗?”
祁宥面露不赞同:“这试剑大会与我有何干系?况且摧心肝还在蜀南,我需得尽早回去了结,所有的事才算终了。”
“表哥这样狠心吗?他算对表哥最忠心,教中老人你竟一个都不想留?”万钰彤开口揶揄,但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我不杀他,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会放过他,不如由我亲自出手,不留后患。”祁宥神色很淡,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闻言万钰彤垂下眼睫,眸底滑过一道暗光。之前赫连碧猜出了她和祁宥之间的关系,祁宥没有留他。摧心肝日常在祁宥左右驱使,对此事更不可能毫无察觉,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祁宥没把这个话题放在心上,只是把她的手握在掌中继续追问道:“为何非要我留下参加试剑大会?”
万钰彤缓缓擡起眼,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表哥有没有为日后做过打算?”
她望着祁宥幽幽郁郁的眼底,莞尔轻笑:“表哥总不能是打算就此退隐江湖吧?”
祁宥只是伸手把她揽得更紧,几乎贴在她耳边气声道:“我心中有数,你只管安心做好你这个家主。”
万钰彤贴着他的心口,感受到了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可表哥不留下,我难以安心。试剑大会上又不知道会有多少心怀鬼胎的老东西看不惯我这个新家主,又掏出他们那些老掉牙的手段来恶心我。”
祁宥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按捺不住地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好表妹,谁敢让你不快,我就要谁死。”
闻言万钰彤欣喜地从他怀里擡起头:“那表哥就是答应留下来了。”
祁宥回过神,有些无奈地望着她。他隐隐察觉今夜的万钰彤有些异常,但他每每想要深究,又会被她扰乱了心神。譬如此刻,佳人旖旎,耳鬓厮磨间令他心神不属,也难以看清她眼底繁杂的心绪。
“表哥……”一声莺吟后,屋内的声音越来越令人分辨不清,只余灯烛摇曳,满室盈香。
五日后,试剑大会如期而至。
天光乍亮,武林盟门前已是车水马龙,无论世家大小各门各派看热闹的已经聚在擂台左右。
日中时殷梳才款款而来,落座在擂台前为几大世家准备的坐席间,而以须纵酒为首的常乐宗,也紧随她身后入座。
他二人现身时场内静了一瞬,各世家中人的目光交织在他们落座的这一块,继而重新窃窃私语起来。
殷梳恍若不知,只是含笑朝一侧的胡帮主颔首问好。
一盏茶功夫后,万家堡也到了。
万钰彤踏着喧天的锣鼓声入场,率着万家众弟子目不斜视地入座。万家堡的坐席设在擂台的另一侧,和殷梳这边遥遥相对。
殷梳按在茶盏上的手指敲着杯壁,果不其然,不过几息之后,她就听到附近的世家门派开始对万家堡议论纷纷起来。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这万大小姐今日真是威风。”
马上有声音提醒他道:“该改口了,她如今是万家堡堡主了。”
“好一个万家堡堡主,谁不知道她万钰彤为了这家主之位勾结魔教,真是正道之耻!”
也有不少年轻弟子为她打抱不平:“可这只不过是江湖流言,万大小姐手中有两位万前辈的手书,足以为她正名。”
这些力辩却换来一声嗤笑:“死无对证,那手书的真假都难以证实,不是任由万钰彤信口开河!”
说话的人身边不断有门派中人附和,扬言一会在试剑大会上便要找万钰彤清算一番,为武林正道除害。
他们越说越激愤,殷梳听到他们甚至又重新提起了当时她和万钰彤在洛丘和万钰彤对峙的那一幕,她听在耳里,心中只觉异常讽刺。
当时她在众世家面前指责万钰彤和祁宥暗中往来,而这些人只想着谋夺她手中的伽华圣典残卷,根本没有心思去分辨、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这些是非。而如今世事更替,利其然,他们又把这些旧账都翻了出来,其中的用心昭然若揭。
殷梳有些听不下去,她正斟酌着准备开口,便听到一声凌厉的破空声,她循声望去,只见那大放厥词者面前的酒壶已四分五裂。
“诸位说得绘声绘色,好似都是亲临现场过一般。钰彤不才,曾以为行走江湖当以刀剑较出高下,竟不知还有一门功夫是以唇舌杀人,当年药谷便是这般死于你们这些人言,如今是想故技重施吗?”
万钰彤的声音响彻全场,她缓缓站起身来,手下银光一闪,擂台前的石墩轰然炸为齑粉。
“既然诸位前辈连我叔父亲笔手书都不信,我也自知口拙远不及诸位,不知还能如何自证清白。那便依诸位之意,稍后试剑大会上不服者皆可向我宣战,若能胜我,这个家主之位我便拱手相让!”
说罢她也不再看众人的脸色,径自掀袍重新落座,场上静默了很长的时间。
殷梳侧身和须纵酒对视了一眼,后者面色凝重,眼中并无担忧之色,而满是警惕,见殷梳望了过来,他的神色才缓和两分。
殷梳看得分明,万钰彤此举震慑了门派众人,可也说明了她根本是有备而来。她早就料到这些人会借机向她发难,便顺势要借这个机会为自己正名。
暗潮汹涌间,又一道震惊四座的声音响起——
“湮春楼到!”
殷梳也有些不敢置信地循声望去,竟真的看到了那道她很熟悉的颀长身影。
真是祁宥,他竟真的来了?
擂台四周如同炸开了锅,各世家门派不少人都涌上前去,惊惧的、叫嚷的、叱咄的各种声音均有。
“他来做什么?”须纵酒下意识伸手按住了摆在桌面的穿柳刀,眸光如电,似能穿透人群。
“不妨事。”殷梳只看了一眼便松开了眉头,双臂疏松地曲在案前,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既是武林盛事,同为武林中人,祁某为何不能来?”
等门派众人叫嚷得差不多了,祁宥才缓缓开口,他的语气疏懒,却又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峭,他行至之处门派中人不由自主地让了一条路出来。他傲慢地目空众人,闲庭信步般在擂台下空位坐了下来,仿佛真的只是来单纯观礼。
门派众人惊怒交加,但见在场的两大世家都不出面,只得又纷纷扭过头来看向殷梳。
两人便顺其自然般了了对视了一眼,祁宥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殷梳平静的神色上一瞬,便看向她身侧的须纵酒,下一刻竟端起了酒杯,朝他遥遥相敬。
须纵酒也举杯,双目黒沉地看着祁宥的嘴型,他的嘴角勾着杀意,他在说——
表弟。
须纵酒只是略略擡眉,直接饮尽了杯中琼液,朝对面亮出杯底,一副全然掌控的姿态:“祁教主,幸会。”
而就在此时缇月山庄也到了,张昊天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场内剑拔弩张的场面,一改往日作风未发一言地带着弟子们入座。
胡帮主见众世家到齐,长袖一甩,霎时间鼓乐齐鸣,试剑大会正式开场,擂台下群情激昂,方才的种种被抛之脑后。
待锣鼓声停歇,胡帮主循例讲起了试剑大会的规则,每个门派都可至多派出三人上台,台上有三种颜色的签,抽中不同颜色相同序号者为一组两两对战,落下擂台者算输,每组胜者可互相挑战,最终留在擂台上未有败绩者优胜。试剑大会一切点到即止,毋伤和气。
而这最终的优胜者,便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盟盟主。
“当年殷大哥便是这般夺得头筹。”见殷梳面露惘色,须纵酒轻声开口。
殷梳抚摩着手中佩剑,倏地起身上前抽签。
殷梳对战的是两个普通的门派弟子,他们都是门派中选出来只想在试剑大会上历练的年轻一辈,见到殷梳神色一凛地朝她抱拳行礼。
殷梳也向他们含笑款款回礼,先是立在一边看完这两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弟子决出胜负后,便轻巧地提着剑一跃上了擂台。
锣鼓响过一下,那年轻弟子便直接提剑而起,直冲殷梳疾进而来。殷梳顺势回身一荡,剑气却势如破竹迎上前去,剑身似有形又似无形,朝那弟子寸寸逼仄。
这出手的第一剑,便令在场大多世家前辈忍不出被惊艳地站起身来。他们能认得出她用的是殷氏剑法,但又不完全是,她收敛了心法内力,只用纯剑招在对敌。
她的身形莫测轻盈,手中的剑招却直接明快,三招之后便找到了那弟子的薄弱之处,那弟子肉眼可见逐渐吃力难以应对。
一声脆响后,那弟子手中剑脱手滑落,他面色微红,朝殷梳拱拱手道了句多谢殷姑娘指教后便下了台。
殷梳也下了台后见到迎面而来的下一人正巧是张昊天,只见他神色淡淡,路过她时只是略一侧身,用余光似有若无地扫了她一下,也不与她见礼,似完全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一般。殷梳只当他向来性情乖僻惯了,不以为意地坐回了位置。
须纵酒眼笑眉舒地对她方才的风采大赞特赞,两人凑在一起嬉笑了几句,便又开始看擂台上的战况。
张昊天对战的是一个有些资历的武林前辈,他凝神出剑,霎时间擂台上剑影漫天匝地,直接将人逼至退无可退,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赢下了这一局,潇洒地收剑入鞘。殷梳也不由得挑眉称赞,须纵酒却在她耳边忽然点评了一句:“故作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