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霜(十二)
就在方才,李承运刚拐弯抹角告诉她太子不是好?人,如今绡娘又?说皇后杀过人,荷衣的心忽上忽下,待缓过神询问详情时,她的嘴巴却像焊住了一样,怎么都撬不开?。
原本还想转去太傅府一趟,可?实在不顺路,驭夫生怕误了时辰,一口气直奔崇明?门,终于在落钥前赶了回去。
上次过来是和?太子一起,所以走的中间宫道,这回却只能从钟楼那边的夹道过去。
落日?熔金,在声声暮鼓中渐至西沉,随着残阳褪去,宫墙的阴影愈发浓重,一行人行走其?间,身上仿佛压着一座漆黑的山岳。
荷衣仰起头,明?明?可?以看到一线天光,浑身却觉得无比阴寒,她只得裹紧了披帛,将手也拢回袖中。
终于走到头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擡头看到虚白轩的高?翘的檐角,心下莫名一喜,对前来接她的内侍道:“我累了,想过去歇歇脚。”
内侍蔼声道:“殿下说了,娘子在东宫可?行走自如。”
荷衣舒了舒腰,挽起裙佩小跑着往回廊那边去了,十余名随从便如舞狮队一般跟着她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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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穿过廊柱,在高?低错落的竹帘间跳跃,也照亮了两边禁卫的甲胄。
他?们?依旧和?上回一样,目不斜视,笔挺如标枪。
荷衣便也不看他?们?,径直跑了过去。
虚白轩一切如故,只是天凉的缘故,雕花绮窗都放了下来,里边当差的宫娥见荷衣过来,早就在阶前相迎,见荷衣满头大汗,忙奉上巾帕侍候她盥洗,末了,又?问她想吃什么。
“再过一会儿就该用晚膳了,我要留着肚子,你们?不用管我,都去忙吧!”打发走她们?后,她便推开?西面的雕窗,倚在窗槛上,微阖着双目,听檐角悬垂的惊雀铃叮咚作响。
风声簌簌,送来阵阵甜香,她知道是女官院子里的枣成熟了。
想到果香,眼前却浮现出长生观繁茂的园林,王约曾带着她摘了半天杏子,还说等?秋天的时候请她品尝别的,可?如今他?早就不在洛阳了。
绡娘静静陪侍在一边,见她心事?重重,满面惆怅,实在有些不忍,小心翼翼问道:“在想什么呢?”
荷衣叹了口气,幽幽道:“你知道那么多故事?,那么有没有天子之母改嫁的?”
绡娘吓了一跳,伸手掩住她嘴巴,悄声道:“皇太后驾崩多年,你别瞎说。”
荷衣扒开?她的手,皱眉道:“我问的是故事?里有没有。”
绡娘寻思半晌,摇头道:“好?像没有,历史?上但凡沾点边的,大都不得善终,除非这个太后大权在握,能执掌朝政。”
荷衣颓然道:“好?了,我不想听了。”
片刻后,她又?问道:“姊姊在那边可?还好??”
七夕宫宴上,才思敏捷博闻强记的王芫大放异彩,得到了尚宫局韦司簿赏识。
今秋要选女官,又?有大批适龄宫女该放出,所以整理名籍和?重新造册的任务颇为繁重,王芫在老家时常协助母亲管理后宅事?务,她本就聪明?颖悟,能举一反三,不到半天便可?得心应手,遂被留在尚宫局帮忙。
坐在窗明?几净的高?阁里翻阅卷宗舞文弄墨时,她心底突发奇想,若能在女官位上有所建树,倒比攀附权贵卑躬屈膝要好?得多。
临别时母亲和?姑婶们?的谆谆教诲,在她见到太子后早已成了耳旁风。
他?固然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文雅谦逊,可?在他?眼中,她与别的女子并无二致,而且那双冷锐的眸子似能看透一切,无意间触到他?的视线时,总教人冷汗涔涔。
她不愿在他?面前伤了傲骨,折了自尊,便比他?更避讳。
王谢两家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可?是正如老话所说:[1]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皆因不合时宜了。
她已是双十年华,在这个女子普遍早婚的时代,已经算是挺晚了。
或许情窦初开?碧玉年华时,她也曾想过出嫁时十里红jsg妆的盛况,可?随着慢慢成熟,那份少女心事?逐渐烟消云散。
她是怀着扶持大房匡助兄长的志向入京的,可?短短两月的见闻,却让她心态大变,就算大房这一脉衰落了,家族照样蒸蒸日?上。
远离了母亲和?兄长们?的殷切期许后,她有种挣脱束缚的轻松感?。何必要为了他?们?委曲求全??不如放手一搏,为自己活一回。
于是她修书一封请母亲设法帮她退婚,字里行间暗示她如今在宫里前途无量。另一方面,她又?向伯乐韦司簿透露自己不想出阁,愿长留宫闱。
韦司簿等?人皆是建国之初皇后一手提拔的,年龄资历都较老,早绝了春心,只想将内廷女官制度发扬光大,奈何后继无人。
虽说每三年遴选一次,可?入宫的良家子大都只想混个出身,名门贵女们?见惯了锦绣繁华,更不可?能将大好?青春消耗在寂寞深宫,自从皇后出走,天子广置后宫后,大家的心思就都不单纯了,一来二去,留下者实在寥寥无几。
如今总算发现一个可?造之材,竟还心志坚定,自愿留下与她们?为伍,众人无不欣喜若狂。
大家齐齐去找尚宫陈情,托她去和?谢家夫人商谈此?事?。
尚宫实在抹不下老脸,便转而求太子帮忙,想让他?给谢家施压。可?他?竟连番推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众人无奈,只得隔三差五去谢家登门拜访。
王芫见诸位前辈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哪能不感?动?这期间自然是留在尚宫局,晨昏定省,虚心求学,好?在荷衣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无需她再操心。
“她昨日?还托人送来口信,说在那边一切安好?。”绡娘道。
眼看到了掌灯时分,荷衣却还是不愿走,绡娘柔声道:“别等?了,殿下肯定在忙,不然的话早就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他??”荷衣惊讶道。
绡娘无奈道:“一直盯着廊子那头,都快望穿秋水了,这谁看不出来啊?”
荷衣正好?有点饿了,便起身整了整衣衫道:“回吧!”
一行人刚走出廊子,迎面就见一队内侍擡着肩舆过来了,说是奉命接荷衣去丽正殿用膳。
荷衣顿时像泡了热水的茶叶般,刹那间精神饱满,绡娘有些哭笑不得,扶她上了肩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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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正殿外灯火通明?,紫烟亲自带人站在阶前迎候,一看到她便眉开?眼笑,亲自引她下舆,“这回是我私自放你出宫的,若你一去不归,那我怕是要丢差事?咯。”
“我本来没想着回来,”荷衣如实道:“可?是那车夫不听我的。”
紫烟闷笑不已,先?带她去别室理妆,然后才领到了膳厅。
宫娥们?正往次座的玳瑁食案上摆放菜品,正座却是空空如也。
荷衣有些失落,问道:“殿下人呢?”
“今日?奔波了一天,早早便歇下了。”紫烟神色颇不自然,扶她坐下道:“不用管他?,饿不着的。”
这些时日?她在养病,吃的最多的便是轻蔬素膳,几乎要忘了百味,一瞧见案上有蒸鲜鱼和?菌菇鸡汤,立刻便忘了别的,牵起袖子就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才想起应该去看看太子。
“许久没动静,多半睡着了。”紫烟领她到寝阁门口,轻叩门扉道:“殿下,王娘子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砰’地一声,那门上的机关赫然降下,巨石般砸落在地板上,吓得两人齐齐后退。
荷衣拍着胸脯,打了个嗝,满面惊愕地望着紫烟。
紫烟约摸知道怎么回事?,轻轻刮了刮面皮,挑眉一笑道:“他?今天涨了些学问,这会儿怕是不好?意思见人。”
“什么学问?”荷衣好?奇道。
“你还小,就不要问了。”紫烟摸了摸她的头道。
荷衣不屑地撇嘴,撸起袖子走到一边花架旁,抱住那盘菖蒲向右转动,只听得一阵齿轮转动之声,那道暗门复又?缓缓升起。
紫烟强忍着笑,扬声道:“殿下,王娘子自己开?的。你们?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去外边等?着。”
荷衣将耳朵贴在门缝,并未听到半点声息,奇怪道:“殿下该不会生病了吧?”
隐约听到一声叹息,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太子披着外衫,半低着头,无精打采道:“怎么了?”
荷衣摸了摸肚子,关切道:“殿下还没用晚膳吧?饿不饿?”
太子摇头,状似不耐。
荷衣吸了吸鼻子,凑近嗅了嗅道:“什么味?”
他?吓了一跳,慌忙将槅门大开?,哑声道:“哪有什么味?”
荷衣探头瞧了一眼,见里边黑魆魆的,忍不住赞道:“殿下真?是勤俭节约,连一盏灯都舍不得点。”
太子转身走了回去,恹恹地爬上榻,将自己裹成蚕蛹一般,闷声道:“我还没睡呢,这会儿不用点灯。”
“奇怪,既然没睡,那你关起门来做什么?乌漆墨黑的,又?看不见东西。”荷衣走近了些,借着门外的灯光,看到他?正背对着她。
脚下踢打了什么,她正欲弯身去捡,太子连忙喝止:“别动,那是脏衣裳。”
荷衣愈发奇怪,他?寝阁里一切都井然有序,一丝不茍,脏衣裳怎么会乱丢?他?可?不是邋遢的人。
像是怕她再捡,他?忽地翻身而起,俯在地上摸索着抓起,远远丢到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