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一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承圣十年花朝节后,崔灵蕴在堂弟崔佑和心腹白露的接应下,辗转离开洛阳,其后跟着他们游山玩水,行了大半年,最终踏上扬州地界时已经是腊月。
不知是心境大变,还是南方本就温暖,她竟丝毫未感觉到冬天的气息。
裴望之死后,抚养他长大的青霭便打消了定居洛阳的念头,于次年回到武安湖畔与丈夫团聚,在崔灵蕴的资助下购置茶园翻新旧居,打算在这里终老。
他们没有子女,虽陆续收养了几个孤儿,但裴望之的房间一直空着,门上挂了把铜锁,孩子们问起,便说兄长上京求学去了。
崔灵蕴到来后,青霭以为她要进去看,开锁的时候,她却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头道:“不必。”
那门后是过去的世界,是她永远都不愿去触碰和回顾的记忆。
王约在茶园旁边搭了座茅庐,亦不知等了多少个朝朝暮暮。
她觉得此人习性像龟,走到哪里便将房子带到哪里,当年在北邙山也是如此,可惜被……
如今再想到久未谋面的儿子时,她心下竟有些空茫,不知该作何感想。
当日他破例去崔园却吃了闭门羹,想必也彻底死心了。
此生无缘得见,到底母子一场,只盼他能得偿所愿,莫负韶华。
她与王约作别时,除了托他替旧婢送财帛,还让他在附近的神居山替她搭间屋子,其实那只是托辞。
那时婉妙病得只剩一口气,她胸闷心悸,悲怆颓丧,只觉来日无多,大约要陪她共赴黄泉。因怕王约伤怀,这才故意遣他离开。
婉妙弥留之际,反复念叨着让她走。
时至今日,她又能走到哪里去?能与李珑宥和离,她已经此生无憾,即便不是皇后了,可还是太子生母,何况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前程可奔赴?
可除了婉妙,多年未见的荷衣竟也有此念头。
荷衣幼时心里眼里只有轩郎,隽娘曾戏称她这闺女将来必定得了夫君忘了耶娘,但愿老天有眼,别让她碰上中山狼。
她想着以荷衣的心性,重逢后必定样样向着轩郎,可她竟一门心思要帮她脱困,这实在令人意外。
在王约的转述中,那是个天真温厚福慧双修的孩子。
她们幸见过一回,在嘈杂喧闹的花市外,那少女莹洁似雪,眉目可亲,可爱灵动的小女儿情态让她舍不得转开眼睛。
后来她反应过来,追上来替轩郎鸣不平,却在看到她时泪如雨下。
她看得心都要碎了,真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就像婴孩时那般。可她只能绝尘而去,就像从未见过。
真是个傻孩子,到如今还感激她成全了自己,却不知这一生要面对的是什么。
轩郎如今是怎样的人?以后又是怎样的人?他会步其父的后尘吗?他配得上这般纯粹无暇的爱吗?
这些她都不知道,也无力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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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居山有汉王墓、有仙人棋、有古悟空寺、有前朝先贤修道炼丹的遗迹,也有王约为她筑的新家。
起初她以为是惯常的草庐茅舍,不料却是座极宽敞的庭院,依地形而建,错落有致,除屋宇亭台外,谷仓、鸡舍、蚕室、菜园等一应俱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家的山中别墅。
她暗中感慨,不愧是百年世家,真是底蕴深厚啊!其实她也留有积蓄,够她度过余生。
彼时李珑宥还活着,为避人耳目,崔佑夫妇并未跟来,而是隐匿行迹去了别处,这边的一切皆由青霭两口子负责照料。
在崔园擡头就能看到蓊郁的草木,可新居空旷舒朗许多。
午夜梦回,似有藤蔓从窗缝间滑入,沿墙爬到枕畔拂着她的面颊。
她朦胧中擡手想要拨开,耳边却泛起温热潮湿的气息,“阿蕴,你去哪里了?”
她惊醒过来,颤抖着去枕下摸帕子擦汗,这才发现窗户没关好,山风溜进来吹乱了寝帐,正好在床头翻卷。
李珑宥不会再去崔园了,李承运告诉她,去年他被自己的好儿女气到中风,连下地都困难。
他那样好面子的人,怎会以如此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去了又如何?除非能将骨灰复原,否则怎会知道死的是谁?但愿不要有这一天,就让婉妙安息吧!
屋后有条连廊,与王约的寝室相通。
沿墙挂着一串串纤巧的竹风铃,有人走过时,衣袂袍袖拂过处,会激起阵阵妙音。
在这空山静夜,声声撞入她心扉。
她驻足侧耳倾听,隔着紧闭的支摘窗,依稀能听见潺潺水声。
后院山石间有挂清泉,她听王约说过,今日过来的晚,还没来得及去看看。
她擡起手正要开窗时,另一头传来一声轻响,转头望去,就见廊子另一头出现了一团温柔的光晕,越来越近……
王约披衣执烛,缓步走了过来。
寻常人都是往年轻了打扮,唯独他是个例外。性格本就老成,还偏要变本加厉,往老气横秋里捯饬,每回都能让她惊掉下巴。
这次重逢,他甚至蓄了三缕微须,本就骨秀神清,颀长挺拔,往那里一站,愈发仙风道骨,飘逸出尘。
这世间中男配少女屡见不鲜,可若反其道而行之,必会惹人非议。
她岂会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抱歉,这么晚了,扰你清梦。”她收回手,微笑着柔声道。
“我在打坐,还没睡呢!”他挽起她的手往回走去,“娘子若无睡意,咱们便说说话。”
她任由他牵着,侧头往向他烛光下清隽的脸容,“兰时,我是不是坏了你的道心?”
王约不觉失笑,望向她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我从来就无道心,你如何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