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三
◎若父子相争,她自然是站在儿子那边。◎
崔灵蕴有刹那的恍惚,然后才像是被烫到一般,将那只玉严卯手忙脚乱地塞给了仆妇,“太贵重了,我不敢收,快还给他吧!”
他已是富有四海的帝王,何必还要随身携带这残缺之物?
看到这块亲手拆开的玉,她不由得想起了婴孩时的梅姬离开她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
民间有个习俗,若一对夫妻迟迟没有孩子,便会去抱养一个,有时候过不了几年就会接二连三的怀胎。
据说有些人命里没有子女缘,可抱养的孩子有手足缘,于是便会引来弟弟妹妹。
那么她算什么?命里亲缘极其浅薄寡淡,这才会父母兄姊丈夫儿女悉数离散?
她和他们皆相克,需得陌路才能各自安好。
她不去找他们,也希望他们把她彻底忘掉,可为何有人仍要执着于无谓的事?
雨不知何时停了,午后天色放晴,碧空如洗,一道虹桥横跨在庄园之上。
年轻的仆婢们奔走相告,欢呼着跑到庭中去看。
小婢来报,说那年轻郎君在外面候着,要来向她辞行并当面致谢。
他没有闯进来,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猜不到他的用意,心里愈发没底。
小婢没能将他打发走,他执意要在外边等候。
如此再三,她知道推脱已经没有意义,便起身修整了一番,让小婢去请。
到底不知如何面对,她只得坐在屏风后的棋榻上,一边擦拭玉凉的棋子,一边平复着紊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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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两边排窗大开,湘帘高卷,厅中一片亮堂。
她听到沉稳轻缓的脚步声,心不由得揪紧了,几乎难以控制得转过头去。
纱屏后映出一道颀长挺秀的身影,和他伟岸魁梧的父亲比起来单薄清瘦了许多。
“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她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棋子投入了陶罐中。
外边传来小婢的惊叫,她不由转了过去,竟看到那身影矮了下去,正屈膝跪地行稽首大礼。
她心里一慌,几乎要起身避让。
小婢见状连忙趋步退出掩上了门,厅中略微暗了一下。
她渐渐冷静下来,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玩味和戏谑,“老妇何德何能,敢受天子如此大礼?”
“嬢嬢……”那人身形微晃,哽咽着开口道:“承蒙嬢嬢赐衣,儿臣感激不尽……”
他若真识趣,看到她的针黹就该默然离去,而不是用贴身信物来表明身份。
“山中无事,闲来做着玩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国事为重,陛下请回吧!”她语气淡漠的下着逐客令。
初闻京中变故时,她不无忧心,得知他拨乱反正稳坐龙椅后,她也是由衷地欢喜,哪怕他利用她的名义来巩固地位,那都是人之常情。
“嬢嬢,”他以额触地双肩微颤,愧悔万分道:“孩儿不孝,让嬢嬢受苦了。”
她不禁嗤笑出声,语气讥诮而尖刻,“去我坟前哭吧,还能落个纯孝之名,做万民表率,受后世传颂。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那人完全陌生,与记忆中的儿子截然不同,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发泄心中的积怨。
他应当明白,他们早已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昔日的亲密无间,而她对他已无温情。
隔着一架屏风,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她低着头,将擦过的棋子一颗颗放回罐中,而他跪在另一头,痛苦而无助地望着她的影子,因心虚和理亏不敢擅闯。
静默了良久,她直起腰转头望了过来,幽幽道:“轩郎,回去吧!我这一生的命运被两代君王左右,不想再有第三个了,我已决定在此终老。”
“嬢嬢,”他像是大为震动,微仰着头道:“孩儿并无恶意,只是……求您给孩儿一个弥补的机会……”
她陡然推衣而起,恨声道:“当年我孤身离宫之时,也未见你有半点不放心。既选择了汝父,便勿再做纠缠。言尽于此,你快走,莫要等我下逐客令。”
见她动怒,他像是吓了一跳,膝行过来将手贴在屏风上,语声哀切道:“嬢嬢勿恼,孩儿当时年少无知……”
短暂的交锋中,他明显落了下风。
她陡然醒悟过来,他从小就沉着冷静,行事周密,如今更要顾及身份和声名,绝不会做出出格之事。
悬了半天的心缓缓落回了腔子,她冷笑着打断道:“你或许年少过,但你从来没有无知过。”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嬢嬢,嬢嬢别走,别再丢下孩儿……”刚走到楼梯口,身后却传来压抑的哭喊,像无形的钝刀,将她的心割得千疮万孔。
“孩儿长大了,求您看我一眼,嬢嬢,您还没见过我如今的样子,您看看我这衣服合身不……”
他踉跄着起身,仓惶间带倒了条案,香炉、灯台、花瓶噼里啪啦散了一地,接着是‘咚’一声闷响,厅中霎时万籁俱寂。
“轩郎?”她心头剧颤,回身趋步过来,就见他人事不省,晕倒在满地狼藉间。
她匆忙跪下,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和脉搏,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嘴,将胸中翻腾的呜咽吞了回去。
就像是受到命运的诅咒般,她的孩子们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大,而那些错过的岁月,都永远无法挽回的。
就算她生了轩郎,也不能彻底治愈失去梅姬时锥心刺骨的痛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