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天(二)(1 / 2)

惊蛰天(二)

揽云楼里灯火星子与人声齐迸,沸反盈天。人人意气高昂、推杯交盏,称得西北角这桌两勾肩搭背的二傻子,也不那么突兀了。

“……一门双举人,竟出两位英才,佩服佩服。”卢洗起身作揖,低头弯腰一揖到底,被酒意冲顶打了个趔趄。

“谬赞谬赞。实话说我段升不过是一纨绔子,靠着家门庇荫吊在车尾勉强算一举人。我家表哥才是实打实的靳州解元……”段升也多饮了几杯,有些上头,边说边打酒嗝,“我去年闻讯赶去洛临城,看他背上扎着伤布在伏案看书准备科举,整宿整宿地点灯啊,我——”

余下话被虞兰时一个眼神吓住。

卢洗被名柏搀了一手才没丢脸摔倒,捂着额头坐下,闻言不由得往对面看。

坐窗边的人正垂目把玩手上酒盏,盏中清液还如刚斟酒时那么满。他不管身边二人喝得如何胡闹,也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嘈杂,面色清冷身姿笔挺,自成一片天地。

卢洗该知,这二人此时虽与他同坐一桌,平起平坐,来历身份却是天壤之别。若无前年冬一响天崩地裂的惊雷轰下,他如今仍在千里外的乌折陵乡间,春来捧卷,秋去割稻。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坦途也能向他这等躬身庸碌之人敞开,来到今日。

卢洗深知,自己出身不比藏书在室的富户贵族,有老学究授课和经年沉淀的学问教养。好在这一条新开辟的科举之路尚算公正,人人得以真才实学,去探探自己能走得多远。他倾尽所有,慨然踏上这一条路,到千军万马中去,从千军万马中来。一路历经波折艰辛,至眺见王城城墙上飘扬的旗帜,卢洗终于不愧于自己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的往昔。

此时,听闻面前这位一瞧便是巨贾之家养出的贵公子,竟和他有这般相似的历程。卢洗一时感慨心头起,又起身绕到桌前,深深一揖,“卢洗从前只听富家子弟嚣张跋扈,纵有锋芒展露之辈,也是千金供出,俗不可耐。今日得见兰时兄与段兄,身在锦绣仍能心志坚定,心怀抱负。实是我见识短浅,心胸狭隘了。”

这边他弯腰作揖,那边段升踉跄上前去扶。

让倒进肚子的酒水养大了狗胆,段升慷慨激昂,“卢洗兄不必如此。来到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抱负。说好听点是抱负,其实大多人为的皆是钱名权位,衣锦还乡,方不辜负自己寒窗苦读十载。卢洗兄言行坦荡,何来心胸狭隘之说?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段升就是那个千金供出的俗不可耐之辈!我到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不放心我家表哥——”

说到这里段升悲从中来,伏在卢洗肩头嚎啕大哭,“我表哥苦啊,前些年被一薄幸之人诓骗至此,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楼中一静,全场侧目。

名仟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捂住段升的大嘴巴,向愣神的卢洗赔笑:“表公子喝多了,表公子平日里喜欢听戏,一喝多就自己编戏本子胡说乱造,还请卢公子见谅。”

被捂得窒息的段升拼命挣扎:“唔唔唔——”

挣扎无果,段升被名仟名柏捆着手脚嘴巴,在堂中所有人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押送上二楼。

楼中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回复之前的喧嚣声,时不时有人向西北角看。

静下的西北角,只剩虞兰时,卢洗,旁边摆了小桌、脸颊塞得像只松鼠的辛木。

方才段升嚎的那一段话还震耳欲聋、余音绕梁呢。卢洗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看天看地,不敢看对面坐的人。他生怕,不小心误听了眼前这位公子的私隐。听形容,似乎还是极为惨烈的那种。

场上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尴尬,卢洗试图热场,哈哈干笑两声:“段兄的戏本子真是精彩,戏楼里不招他去真是亏大了。”

哎哟他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看看对面人那两抹皱也未皱的长眉,面色一如既往,好似不与他相干。如此,卢洗琢磨着便放下一半心来,屁股沾上长凳,“以兰时兄这等相貌家世,又是一州解元之身,天下多的是女子对你芳心暗许,哪里会有女子舍得诓骗于你呢?”

虞兰时轻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笑便是赞同了,卢洗彻底放下心来,脑子一搁,该吃吃该喝喝,“说起一州解元,我进陈州州城赴乡试那时,也结识了一位有才之士。他不像我贫农出身,他祖父曾官拜前大司空门下,后来举家迁往陈州任职,亦是清流世家一派。可后来因为他父亲太过刚正得罪了上头的权贵,硬是被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家,去年幸得贵人相助才算翻案洗清。”

卢洗说着说着,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那位助他的贵人,听说就是连州近年新任的掌兵都督燕大人。”

虞兰时漫不经心的目光一顿,“原来如此。”

“燕都督去年夏天来到陈州,借着视察之名揪起好大一串贪官污吏,我那位朋友一天一夜长跪府门外血书冤情,终是老天有眼。他将身上一切污名洗净,逢上科举,连斩院试、乡试夺得魁首,当得我陈州一州解元。他日,定也能登上华台昭清殿!”他说得激情澎湃,不甚唏嘘,兴起处拍案扼腕,“前头那间客栈的柴房,我就是没抢过他。不想柳暗花明,结识了兰时兄。”

虞兰时:“确实是柳暗花明。这位燕都督可有做了其他大事?”

卢洗:“诶,大人物的事情哪能给我们轻易知晓,这件事还是我凑巧才知道的……”

看他自顾饮上三杯,美滋滋的样子。虞兰时把蹲在旁边吃东西的辛木托付给他,借酒力不胜先行回房了。

留卢洗和辛木大眼瞪小眼。

这一夜后,窗前日月轮转,时间如水过,一流就流到了春闱前夕。

段升自那夜饮多了之后,知道自己酒后失言犯下大错,经过虞兰时面前都是捂着脸过的。

幸而遇见的时候不多,会试在即,楼中学子皆是闭门苦读,虞兰时亦然。空荡荡的廊道上除了段升这个招摇来去的,基本见不到什么人影。从乡试脱颖而出来到这王城,富有才华者比比皆是,笔耕不辍者随处可见。一时间,揽云楼里的灯火一日亮过一日,熄灭的时间一天晚过一天。

众学子几乎要以生命熬作案台灯火的灯油,其中,尤指卢洗熬得最是舍生忘死。

将卢洗从待了数天的房里揪出来时,他面色憔悴眼底青黑,身上一股子馊味。段升都疑心他要熬死了,捂着鼻子连声啧啧:“不行啊你,就你这副鬼样子进礼部贡院,九天考下来,不得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卢洗与他怀里的书墨难舍难分,被段升一把拍醒:“别傻,你读过的书一时半会忘不了,真要忘了你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但你再不消停消停,命可只有一条,赶紧去收拾收拾出门!”

卢洗:“去哪?”

段升:“去王城最好的醉仙楼,爷开了席面,不去的话三十两白银定金全砸了。”

三十两白银!卢洗一个激灵,忙不叠回去换衣服了。

段升连砸门带绑架,把这几日混了脸熟的全都喊了出来,凑了四五人浩浩荡荡往醉仙楼走。中途卢洗拐了个弯,带回一个扎着儒巾长相不俗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