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光(九)(1 / 2)

见天光(九)

今安勒马停在山头荒林,看远处城池火光撕开半边乌夜。

这座山头距离王都城门十里,十里路程,马鞭一打倏忽即至。

前提是身后没有追兵。

今天上东王及鲁番侯领兵出城,说是故友叙话,邀请今安同行一段。今安此行只带了三五护卫,连阿沅都没跟来。

这场追杀从下晌持续到日落,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张成大网,将今安等人逼到山头,马蹄再进一步就是悬崖,山石滚落。

期间护卫中有人一个不慎,中针倒地。寸长的银针扎入肩头,今安拔针后往他脖间一按脉息,道:“不是毒针,是迷药。”

对方意不在杀人索命。

崖上停留不过须臾,追兵已至。

密密麻麻的箭簇张在弦指向崖上数人,乌黑的箭杆几近与黑夜同色,铁浇的箭头在火把下寒芒毕露。

箭簇后张弓的黑衣人蒙面,他们以百倍之数与崖上这几人周旋大半日,没得一分便宜。主子有令,生擒不得,伤人也可。方才迷药已经放倒一个,如今只要再——

黑衣头领瞳孔骤然紧缩,察觉异样后退已不及,头顶一声异响,有人转瞬自树顶跃下擒住他命门。

今安抹剑抵上他脖子,带人质旋开几步,面向张网的密密箭簇,她嘴角挑了个笑,道:“走罢,带本王去见你家主子。”

荒山野岭,偏有人设案摆椅,出游一般惬意。

深袍滚金边恍若夜中寐,凤应歌提一盏灯向今安看来。

侍从上前要拿今安腰间佩剑,今安擡手挡开。

凤应歌挥退侍从,道:“我这些手下一贯无礼,将军莫怪,将军请坐。”

以黑夜山影为前幕,远方厮杀为奏乐,偌大荒野中,只设一桌两椅对坐,桌上一壶酒两个酒杯。环视左右,黑衣人与侍从都退了个干净。

今安掀袍坐下,横长剑摆桌,说:“我要是你,就收缴了这把剑。”

凤应歌放下灯盏,摇头轻笑道:“我本也没想能在将军手下讨得便宜。”

今安不与他拐弯抹角:“今夜王都城里好生热闹,殿下怎一人在此?”

“是热闹。反贼摄政,弑君篡位。上东鲁番已合兵往华台救驾,诛杀反贼。”凤应歌在温暖的灯火下笑得和熙,“将军,这般的大喜事,可够与你饮上一杯?”

“上东鲁番合兵伐贼,师出有名,待杀完反贼即可挟天子令江山改姓。”今安嫌灯火太亮,拿远了些,“说起来整件事情脉络倒是清晰,只有一点我暂时想不明白。”

“将军请讲。”

“前有上东鲁番带兵,后是菅州陈州退守虎视眈眈,江山盘卧数十州城,皇座却只有一张。”今安说,“那么,该改成哪位诸侯的姓氏呢?”

凤应歌道:“这个简单,江山不改姓。”

迎着今安擡眼看来的目光,凤应歌满面自若,极其坦诚:“只等诛杀反贼,我便可领城外三万兵前往华台,以诸侯谋害天子之名,将他们就地处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安了然,“如此,谁还能阻拦你称帝呢?”

“将军可以。”

凤应歌揭开酒封,熟悉的酒香弥漫出来,今安神色一顿,听凤应歌说:“北境的烧刀子,将军以前就喜欢。将军既喜欢,莫说千里之外,便是黄泉九天,应歌也会为将军拿来。”

引酒入杯,凤应歌推杯至今安眼下,轻描淡写道:“江山,应歌愿与将军同享。”

今安不发一语,摔了酒杯。

杯盏迸裂碎片飞溅,一杯佳酿,全喂进野草石径。

看着描凤画龙的瓷樽摔得粉碎,凤应歌半点不恼,早有所料:“可惜了,将军不想要。”

无人应和,凤应歌将杯中酒酿饮尽,又倒一杯,敬向今安:“许久以来我都想不通,将军选的凭什么一直是她凤丹堇,而不是我?”

今安擡指拨开酒杯,满溢的酒液洒出,浇湿她指腹。

酒杯一敬一挡间,二人对视。

今安说:“我一直没问过你。听难山上所有人都死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凤应歌恍然:“原来将军没有相信过我。”

今安:“我相信你。三年前有人和我说,北境发往朝廷的十三封急报,是你派人在关外拦截。比起说这件事的人,我更想相信你。”

“报——叛军已到东华门外——”

“报——叛军攻北华门——”

华台宫殿群笼罩在虚幻的辉火下,一墙之隔,厮杀声不绝。

下轿辇后,凤丹堇一步一阶登进帝宸殿。

先帝子嗣凋零,又多资质平庸之辈,难堪大任。唯有皇长子文韬武略,领兵出征屡建奇功,是帝王与朝野上下属意的东宫不二人选。大朔朝自开朝兴盛百年后,便逐渐于中庸守治和外敌侵吞中屡见颓势,帝王年老,急需一位年轻英武的接任者。无奈天妒英才,一场战败,皇长子以身殉国。先帝听闻噩耗当场吐血病重不起,遗诏未立便撒手人寰。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嫡立长,皇次子被群臣推上皇座,成了今日的朔和帝。

朔和帝继位时将过而立,他一无拓疆之力,二无守成之能。幸而,世家与皇权根脉互相依存,边疆有老将赴死,数代君王积累的国库慢慢烧,足以烧红王都城的满幅锦绣荣华天。

朔和帝当皇子时养成的骄奢淫逸,继位后愈加发扬光大,他的子嗣却是一个比一个有野心谋略。

党派纷争接连不断,就在朔和帝眼皮子底下频频越界。掀起夺嫡之祸的,是皇三子勾连中拓侯逼宫。连夷狄人所生的皇六子,都能依仗军功回朝,在朝前得到拥立东宫的浩大声势。

人人都想要他屁股底下这个位置。

朔和帝未称帝前不敢妄想皇座,得来却毫不费力,如今叫人觊觎更是万万不能。那个样样压他一头的皇兄不照样死在战场上,连具全尸都捡不回。而一张张恭敬唤一声父皇的人皮底下,包藏的都是狼子野心。

便指了最听话顺从最构不成威胁的那个,当摄政王。

摄政王……

拨开金黄色帐子,内监跪呈上新熬好的汤药,朔和帝撑坐起来伸手去够。瘦成皮包骨的手用尽力气,弯勾得如同只鸡爪子,颤巍巍地怎么也够不到尺来远的药碗。

旁侧伸出一双手捧起药碗。

养尊处优肤如凝脂的一双手,女人的手,金色大袖盖过手背,袖口一只彩绣八爪蟒盘踞而上卧到肩头。

凤丹堇捧着碗,拿勺拨开热气,舀起一勺漆黑汤药送到朔和帝嘴边,道:“儿臣来迟,险些误了父皇今天喝药的时辰,请父皇责罚。”

“你——”才说一个字,朔和帝霎时被掐住喉咙般大口喘息,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枯瘦手掌握紧床柱绷起狰狞青筋。

旁侍的内监得凤丹堇眼色,忙上前替帝王抚背拍胸。

宫娥呈上热巾子,凤丹堇接过擦手,缓声道:“近来父皇龙体越发不见康健,可见是底下人服侍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