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多灾海魇(五)
南菀微微擡起头,看着堂上那位年轻县令平静无波的双眸,不由得想起自己出嫁前日,凝望着家门前龙脊河的时光。龙脊河远没有小清河那么深邃宽阔,它当真像一条长龙的脊背,蜿蜒绵长,而那阳光洒下的光斑便是龙脊上的鳞片,随着河水的流动莹然有光。
南菀是货郎家的孩子,但她却从来没有因自己的出身而有过丝毫的怨怼,就像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出众的美貌而自傲过一样。在认识殷择善之前,她活得像空中的鸟雀一般自在,安于贫困,乐得天然。
直到在街市上遥遥一瞥,殷择善被南菀石破天惊的美貌惊得呆若木鸡。那时的殷择善春风得意,因一张状纸而被整个济南府所熟知,曾经落魄的穷酸书生一跃而成冉冉升起的殷大状,无人问津的宅邸也被媒婆踏破了门槛,可却始终没有殷大状合眼的女子。
殷大状家中有个瞎眼的老父,是以婚姻大事全凭殷大状自己拿主意,可他这般挑来拣去,殷万福也是心里着急,每每借着吃饭的当口催促殷择善抓紧成婚,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这样他就是死也能阖上眼了。
“太漂亮的可不能要,好看的可不一定顶用。”殷万福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寒窗苦读十几载,现如今黄金屋我有了,我就要颜如玉。”殷择善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自己的老父亲。
殷择善的确是说到做到,自街市上见过南菀一面后,他便马不停蹄地遣十里八村最贵的媒婆去提了亲,而南菀也顺理成章地嫁了进来。兄长之命,媒妁之言,南菀沉默而柔顺地接受了自己命运的改变,也接受了那个并不适合她的夫君。
在嫁进来之前,南菀就曾听说过殷择善的大名,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声名在外也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善名彰显,一种是恶名远扬,很不幸,殷择善是后一种。从邻居杨老丈口中,新嫁娘南菀得知了自家夫君的斑斑劣迹。
“人家都说,这算颠倒生儿子没□□儿呢!哎呀,瞧我这嘴,对不住啊菀姑娘。”杨老丈啪啪地拍着自己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声音清脆而响亮,而每一声巴掌,似乎都拍在南菀的心上。
“那我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这句话与其说是问杨老丈,不若说是问南菀自己。没有人知道南菀的答案,但是从那日起,殷府上下便始终弥漫着一股豆子的香气,那是南菀在煮豆粥。
她利用殷择善对她狂热而短暂的兴趣,求得了这一特权。每日,她都会提着新做好的豆粥,走街串巷,寻找那些因为殷择善的状纸而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家,填饱他们饥肠辘辘的肚肠。别人骂她赶她,她也不恼,只是默默放下一碗豆粥,明日照旧。
就这样时间久了,济南府的百姓们都知道,殷大状是个活阎王,可他的妻子南菀却是真菩萨。
“菀姑娘,你这是在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殷家人,积阴德呢!”人人都这样语重心长地对南菀讲,而这也引起了殷万福和殷择善强烈地不满。
最早开始与南菀对着干的,是瞎老父殷万福。他本就觉得南菀是冲着殷家的钱财嫁进来的,处处防着她。而从邻居的只言片语中,他知道了南菀正在坚持的行动,也就更坚定了南菀是个贱皮子扫把星的想法。
而父亲的沉郁,自然也影响了殷择善,于是便爆发了几日前的一场争执。
“我告诉你,不准再和那杨老头儿接触了,他嘴里没个实话!”殷择善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刚满好的酒杯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的,酒花四溅。
“杨老丈骗我,李婆婆也骗我吗?还有对门的黄四娘,大家都这么说。夫君,这件事我们真的不占理,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不挣这种黑心钱不行吗?”南菀苦口婆心地劝着,下意识地擡手,想要安抚愤怒的殷择善。
殷万福接口道:“黑心钱!?你吃着我们殷家的,喝着我们殷家的,还装模做样地养着外面那一帮没脸的乞丐,现在你到觉得是黑心钱了?我看你就是想了歪的斜的,心思野了!”
听着自家公爹明里暗里的污蔑,南菀想要解释,最终也只是化作溢出唇齿的一声长长的叹息。而这一声不还口的悠长叹息,似乎是触怒了身旁的殷择善,他太阳xue上的青筋鼓了鼓,下一秒,一巴掌就扇在南菀的脸上。
“啪”的一声,最初的一瞬间愣怔后,南菀只觉得脑海中生出一只呶呶不休的螟虫蹦跳着叫嚣,耳畔回响着不断地嗡嗡声。南菀艰难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男人。那张脸并不凶恶,相反还带着些许文人气度。南菀站起身,默默地向房中走去。
背后传来殷万福的叫骂声:“不下蛋的母鸡,殷家也是给你脸了!”
那夜,南菀依旧是毫无怨言地给殷万福烧了洗脚水,伺候他上床睡觉,就仿佛桌上的龃龉不曾发生过一般。南菀不敢说自己心中不曾生出丝毫的怨怼,但至少这一切还在她能够容忍与接受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