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挟刃落花(二十五)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程彻,却见后者正双目炯炯地盯着台上的女子,眸中闪动着警惕的光芒。易微本来见程彻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红衣女子,心中只觉懊恼,擡手便向程彻的后脑拍去,可手挥到一半却定住了。
不对,这傻大个的人品如何,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晓得吗?
她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程彻,只见他上身微微前倾,双腿分开,牢牢地定在地面上,双臂不易察觉地挡在自己和沈忘的身前,如同一只张开翅膀守护着幼崽的山鹰。他在防备什么?易微心中疑惑,转头向台中央看去。
这时,鼎沸的欢呼声骤然响起,几乎冲破了上方的屋顶,直逼九霄。原来是一舞终了,台上的女子正俯身拜谢。
“跟上她。”沈忘低声道。三人隐在人群之中,不远不近地跟随着那抹娇俏的红影,眼见她一扭身上了二楼,沈忘从怀中掏出点儿散碎银子,看都没看一把塞给上前拦阻的龟奴。龟奴立刻讪笑着退到了一边儿去,只当是哪个朝廷大员的公子背着家里来寻欢作乐,自是不再阻止。
这位红衣女子的房门与诸妓不同,是一整块完整的门板,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形,可见在教坊司中她的身份卓然,不同于流俗。沈忘轻轻扣门,自报家门道:“沈无忧求见令嘉姑娘。”
虚掩的房门缓缓打开,女子冷冽清幽的声音也随之飘了出来:“令嘉……这闺名倒是许久没有人唤过了。请进吧,沈御史。”
闻言,沈忘与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当先迈步走入房中。与曾经见过的漪竹姑娘的香闺不同,王令嘉的房间却是清冷洁净至极,相对于一名教坊司的头牌,它倒更像是一位世家公子的书房。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市声不入耳,俗轨不至门,繁简得当,极是雅致。
“三位公子,请坐。”此时,王令嘉面上覆的轻纱已经取下,露出轻纱之下石破天惊的美貌,柔媚有之,英气亦有之,让人见之忘俗。“贵足踏贱地,是什么风将三位吹到这污浊之地的?”
王令嘉行止坐卧皆有礼数,面上更是没有分毫惊讶之色,可见她对三人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毕竟张绰平一案闹得京城中沸沸扬扬,王令嘉人在眼多嘴杂的教坊司,很难做到充耳不闻。沈忘也不隐瞒,当下直言相告:“本官前来乃是为王大臣与张绰平的案子。”
“兄长的案子早有定数,兄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成了教坊司中的娼//妓,沈御史可是觉得这样的惩罚还嫌不足?”
这王令嘉的话中尽是冷嘲热讽之意,句句带刺,易微听得极是别扭,可她又分外同情王令嘉的身世,是以硬憋着一股怒火隐忍不发。可她不发威,不代表王令嘉没有注意到这位过分娇俏的“玉面书生”,只见王令嘉的妙目向易微身上一扫,笑道:“倒是不像这位姑娘,锦衣华服,身娇肉贵,想必家世不凡吧?”
易微只觉面上一刺,刚欲反驳,就见程彻高大的身形倏地站起,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沈大人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王令嘉笑得更加娇媚了,起身一福:“是是是,大人们身居高位,妾身人微言轻,自是不该多嘴了。”
沈忘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冷声道:“令嘉姑娘,我只问你,你同那张绰平是否熟识?”
王令嘉冷哼一声:“熟识?无非就是家门口的一名乞丐罢了,妾身就是再贱,还能贱得过一个乞丐?”
“不许你说他!”易微终于忍不住了,从程彻的背后露出一张气得发青的小脸儿。
王令嘉睨了易微一眼,并不与她缠斗,却听沈忘又道:“那你可识得卢有德?”
“这天底下我最不熟的就是太监了”,她噗嗤一声笑了,“他们和我们可吃不到一个碗里。”
沈忘眸光闪动了一下,语气放缓道:“那——当年王大臣为何会做了逃兵,又莫名入宫行刺呢?”
王令嘉冷漠不屑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叹了口气道:“兄长从军之后,我们全家用他从军换来的钱过了几年,好景不长,父母先后离世,我又患了重病,当时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给兄长去了信。谁料,兄长为给我治病,竟是又将自己的命再卖了一次……现在想来,倒不如当时死了干净。”
“也就是说,王大臣是为了给你拿钱看病,才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身死。而张绰平也是为了给你的兄长报仇,才照葫芦画瓢入宫行刺。可在此之前,张绰平竟然都没有同令嘉姑娘你商量商量吗?”沈忘的尾音有了意味深长地上扬,他静静地看向王令嘉。
王令嘉勾唇一笑:“商量?就凭他的身份,只怕入不得教坊司吧?总不能让妾身出去私会他吧?”
沈忘颔首微笑道:“既然如此,可见姑娘和这个案子的确并无牵扯,我这里有一份张绰平的卷宗,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说完,他将怀中的一卷卷宗递了过去。
王令嘉展卷匆匆一览,就递还给沈忘道:“没有。”
沈忘却没有接,只是凝眸看着案几上的一方镇纸,那方镇纸通体漆黑,触之温润滑腻,望之凛然生威,只是边角处有一小块泛白的磕碰,着实可惜。王令嘉见他盯着那方镇纸看,展颜而笑:“沈御史倒是个识货的。”
沈忘怔了数秒,方才接过卷宗,笑道:“一时心喜,便多看了几眼,见笑了。”
王令嘉倒是难得面露柔和之色:“无妨,它的确很美。”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银白色的光辉穿过碧色的窗纱透了进来,斜斜地投射在沈忘苍白的指尖之上。如同被月光烫到一般,沈忘倏地收回了那放在镇纸上的手:“打扰令嘉姑娘了,我们这便告辞了。”
月儿弯弯直上西天,将整个人间都包裹在它柔柔润润的月色之中。在沈忘、易微和程彻踏出教坊司之际,城西蔡年时的家门也正被人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