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粤语诗鉴赏集 > 第291章 《方言的复魅》

第291章 《方言的复魅》(1 / 1)

《方言的复魅》

——论《小草吟吟》中粤语的诗性重构与地方性知识的美学救赎

文/元诗

在普通话作为国家通用语言的文化语境中,方言写作常被视为一种边缘化的文学实践。然而,树科的粤语诗《小草吟吟》却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生命姿态,完成了一次对现代汉语诗歌美学的突围。这首诗以"小草"为抒情主体,通过粤方言的韵律与词汇,构建了一个既根植于岭南文化土壤,又具有普遍诗性意义的文本空间。本文将从方言诗学的语言政治、抒情主体的建构策略、地方性知识的审美转化三个维度,探讨这首短诗如何通过方言的"复魅"过程,实现对抗语言同质化的诗学抵抗。

一、声音的政治:粤语作为诗性抵抗的媒介

《小草吟吟》开篇即以一组排比句构建抒情节奏:"我会哭,我会笑/我会跳舞,我会歌唱"。这种结构在普通话文本中或许显得平常,但用粤语诵读时,"哭"(huk1)、"笑"(siu3)、"舞"(ou5)、"唱"(g3)等字在粤语九声系统里形成的声调变化,产生了独特的音乐性。语言学家赵元任曾指出,粤语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系统,其"平上去入各分阴阳"的声调特点,比普通话的四声系统更接近唐诗的发音规则。诗中"阳光,月明,星耀/蓝天白云絮飘飘"等句,若用粤语吟诵,其平仄交替产生的韵律美,恰似晚唐温庭筠"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声律效果。这种通过方言实现的音韵复魅,使诗歌挣脱了现代汉语新诗常见的散文化倾向。

粤语作为汉语族的重要方言,其词汇系统保存了大量古汉语成分。诗中"我知姣,我识姣"的"姣"(haau4)字,在《广韵》中释为"姣好也",现代粤语仍保留此义,而普通话已鲜少使用。这种"方言存古"现象,在语言学家罗常培的《汉语音韵学导论》中被视为"语言活化石"。诗人选择这类词汇,不仅是对地方语言的忠诚,更是通过语言考古学的方式,重建被标准语削弱的汉语丰富性。法国思想家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出的"少数文学"概念,恰可解释这种实践——方言写作通过主流语言的内部变异,创造"语言的特殊使用",从而瓦解标准语的权力结构。

诗中"你哋"(nei5dei6)、"我哋"(ngo5dei6)等粤语特有代词的使用,构建了一个排他性的语言共同体。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言:"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这些方言词汇为读者设定了理解的门槛,却也创造了进入特定生活世界的密匙。当诗人写道"喺呢个温馨嘅夜晚"(在这个温馨的夜晚),"噈想咁起行"(就想这样出发),其通过方言虚词("嘅"、"噈"、"咁")营造的口语亲切感,是普通话难以完全转译的。这种"不可译性"恰恰彰显了方言写作的价值——它拒绝被完全收编进标准语的阐释体系,保持着语言的异质性和抵抗性。

二、草根的玄思:抒情主体的双重镜像

《小草吟吟》以拟人化的"小草"作为抒情主体,这个意象的选择本身即富含地方性智慧。岭南气候温暖湿润,草木生长旺盛,"小草"在此不仅是自然物象,更是岭南人生命力的隐喻。诗人笔下的草"会哭会笑"、"会跳舞歌唱",这种赋予植物以人类情感的写法,令人想起《诗经》中的"荇菜左右流之"或是《楚辞》香草美人的传统。但树科的创新在于,他将这个古典意象完全置于粤语语境中,创造出既传统又现代的抒情人格。

小草"知姣识姣"的自我认知,展现了岭南文化特有的世俗智慧。"姣"在粤语中既有美好之意,也暗含机灵聪慧的意味,这种语义的丰富性使抒情主体摆脱了单纯讴歌自然的单薄,而具备了复杂的人格特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论真理》中指出,真正的存在沟通需要"密码"作为媒介,粤语在此成为解密岭南人精神世界的特殊密码。当小草呼唤"我要你哋,我哋一齐"(我要你们,我们一起),其集体主义的表达方式,折射出岭南文化重视社群关系的伦理观,这与儒家"群"的概念一脉相承,却又带着广府人特有的务实与热情。

诗歌后半部分转向对行动的呼唤:"向天歌,走天涯",这种浪漫情怀通过粤语表达时,产生了微妙的张力。粤语本质上是一种商业贸易发达地区产生的实用型语言,用其表达"走天涯"的豪情,恰似在务实精神中迸发的理想主义火花。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中提出的"地方依恋"(Topophilia)理论,可解释这种情感——小草对"海内山河娇娆娆"的赞美,本质上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的深情凝视。而"噈想咁起行"(就想这样出发)的洒脱,又展现了岭南文化中"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这与近代广东作为改革开放前沿的历史角色形成互文。

三、地方的飞地:粤北韶城的诗意重构

诗末标注的创作地点"粤北韶城沙湖畔",为文本提供了具体的地理坐标。韶关古称韶州,是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汇的要冲,韩愈曾被贬至此,留下"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慨叹。树科在这样一个历史厚重的场所写作粤语诗,无形中构建了文化地理学家爱德华·索亚所谓的"第三空间"——一个既真实又想象的诗意空间。诗中"蓝天白云絮飘飘"的明媚景象,与韶关作为重工业城市的一般想象形成反差,这种通过诗歌实现的"地方重塑",具有现象学意义上的"回到事物本身"的意味。

《小草吟吟》中自然意象的运用,暗合岭南画派"折衷中西"的美学追求。"阳光,月明,星耀"的并置,既有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美,又带有印象派式的光色捕捉。艺术史学家高居翰曾指出,岭南画派善于在传统水墨中融入西方绘画的光影技法,树科的诗歌同样实现了这种融合。当粤语的音韵节奏承载这些意象时,创造出独特的视听联觉效果,如同粤剧"唱念做打"的综合性艺术体验。

诗中反复出现的"一齐"(一起)概念,揭示了广府文化"同声同气"的集体意识。人类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描述的"差序格局",在岭南地区表现为以方言为纽带的强社群关系。小草对"我哋"(我们)的强调,正是这种文化心理的诗歌转化。而"向天歌"的举动,又暗含客家山歌等岭南民间艺术的影子,使短小的诗篇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地层。

结语:方言的诗学救赎

《小草吟吟》通过粤语的诗性运用,实现了三层次的美学突破:在语言学层面,它证明方言不是标准语的粗陋变体,而是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语言系统;在文化政治层面,它通过"小草"的微弱声音,完成了对中心话语的温柔抵抗;在存在论层面,它让被现代化进程压抑的地方性知识重新获得言说的权力。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提出的"纯语言"(reeSprache)概念,或许可以用来形容树科的追求——通过方言写作,让语言回归其最本真的诗性状态。

在全球化带来文化同质化的今天,《小草吟吟》这样的方言诗歌犹如一个个文化的"飞地",保存着语言多样性的火种。当小草在粤北的夜晚呼唤"我哋噈想咁起行",它不仅是邀请读者开始一段诗意的旅程,更是召唤我们重新发现那些被主流叙事边缘化,却依然生机勃勃的地方性知识。法国诗人佩吉所言"一切始于神秘而终于政治",或许正是对方言诗歌命运的最佳诠释——树科通过《小草吟吟》证明,最美的抵抗,有时只需一株会唱歌的小草,和它脚下那片沉默而丰饶的方言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