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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抵抗与诗意重生》(1 / 1)

《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重生》

——论树科《三八啲物语》中的语言政治与边缘叙事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犹如一块被主流话语长期遮蔽的飞地,以其独特的语音质地和语法结构,构筑起一道抵抗语言同化的屏障。树科的《三八啲物语》正是这样一首充满方言自觉与文化抗争意识的诗作,它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系统与句法逻辑,不仅重塑了现代诗的抒情方式,更在看似简单的文字背后,展开了一场关于语言权力、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的深刻对话。这首诗以"三言两句"的谦逊姿态开场,却承载着"炎黄子孙"的宏大叙事,在方言与官话、边缘与中心、个体与集体的多重张力中,展现了当代诗歌语言实验的另一种可能。

从语言哲学视角审视,《三八啲物语》的每个字符都浸透着德里达所谓的"延异"特性。粤语书写系统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差异的能指网络,"唔成敬意"中的"唔"替代了普通话的"不","你哋"取代了"你们",这些方言词汇不仅仅是语音符号的转换,更是语言权力关系的显影。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曾指出:"语言不仅是沟通工具,更是权力象征。"当诗人选择用"咪语我啰嗦哈"这样充满粤语口语特色的表达时,他实际上是在挑战以北方官话为标准的文学语言秩序,将被压抑的方言重新置于文学表达的中心位置。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一场静默而坚决的文化抗争。

诗歌开篇"三言两句,唔成敬意"的自谦式表达,暗合了中国传统诗学中"以少总多"的美学追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有言:"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树科以粤语重构了这一古典诗学命题。但更值得关注的是,诗人通过方言实现的"陌生化"效果——"喺华夏儿女,你哋咁骨致"中的"喺"(在)与"骨致"(精致/讲究)等词汇,对非粤语读者形成理解上的阻拒,这种阻拒恰恰创造了布勒东所说的"诗歌震颤",迫使读者放慢阅读速度,在语言的裂隙中感受文化差异的存在。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保留了大量中古汉语的发音与词汇,当诗人写下"戍边嘅炎黄子孙"时,"嘅"(的)这个语法助词不仅标示着方言特色,更成为连接古今的语言化石,使现代诗意外获得了某种历史纵深。

在文化地理学的意义上,《三八啲物语》的创作地点"粤北韶城沙湖畔"具有特殊象征意义。韶关作为广东的"北大门",历史上既是中原文化南传的通道,也是岭南文化抵抗北方同化的前沿阵地。诗人选择在此地用粤语书写"炎黄子孙"的叙事,巧妙地颠倒了文化传播的常规方向——不是北方影响南方,而是南方重新定义"炎黄"的内涵。诗中"戍边"一词的运用尤为精妙,它既指涉地理意义上的边疆守卫,也隐喻着方言文化在普通话霸权下的坚守状态。这种将个人语言选择与国家叙事相勾连的写法,让人联想到巴赫金的"众声喧哗"理论,诗歌文本成为多种语言意识交锋的战场,而粤语在此既是抗争武器,又是和解桥梁。

从诗歌人类学角度解读,《三八啲物语》体现了"族群诗学"的典型特征。美国诗人杰罗姆·罗滕伯格提出的"族群诗学"强调,诗歌应该回归特定文化群体的语言根基和表达传统。树科笔下"你哋放眼睇"(你们放眼看看)这样的粤语表达,不仅传递信息,更在语音层面重现了粤语族群特有的呼吸节奏与情感强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口语词"哈"的运用,这个语气助词在粤语中带有缓和语气的功能,使整首诗在严肃主题下保持了一种市井对话的亲切感,消解了宏大叙事的僵硬感。这种处理方式与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诗歌主张遥相呼应,但树科走得更远——他不仅要写"我口",更要写"我群"之口,使诗歌成为集体语言记忆的载体。

诗歌的标题《三八啲物语》本身就是一个文化符号的复杂编织。"三八"既指国际妇女节的时间节点,在粤语语境中又有"八卦多话"的俚语义;"物语"借用日语"ものがたり"的汉字写法,指代故事叙述;而"啲"则是粤语特有的量词,相当于普通话的"些"。这种跨语言、跨文化的标题构造,暗示了诗歌试图在多重符号系统中建立对话关系的野心。诗人似乎在告诉读者:粤语不是封闭的系统,它有能力吸收外来元素并转化为自身的表达资源。这种语言混杂性恰恰体现了霍米·巴巴所说的"文化杂糅"现象,在被殖民与后殖民语境中,边缘语言往往通过吸纳他者来强化自身的主体性。

从接受美学角度看,《三八啲物语》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方言读者"与"非方言读者"的分裂接受模式。对于粤语读者而言,"咪语我啰嗦哈"这样的句子能唤起直接的语音联想和情感共鸣;而对非粤语读者,则需要通过注释或猜测来理解,这种理解上的滞后反而创造了反思语言本质的契机。德国接受美学家伊瑟尔认为,文学作品的意义产生于文本与读者的互动之中。树科的粤语诗歌正是通过设置语言障碍,迫使非粤语读者意识到自身语言习惯的局限性,从而揭示所有语言理解本质上都是"翻译"的事实。诗歌最后省略号的使用尤为精妙,它既表示语义的未尽,也象征着普通话世界对粤语理解的断裂状态。

在诗歌形式层面,《三八啲物语》打破了现代汉语诗歌的常规节奏模式。普通话诗歌多依赖双音节步和三音节步的交替,而粤语诗歌则受其九声调值的影响,形成更为复杂的音高变化。诗中"炎黄子孙"四字在普通话中读作阳平+阳平+上声+阴平,形成"平平仄平"的调式;而在粤语中则读作ji4wong4zi2san1,形成"4+4+2+1"的调值序列,这种声调对比创造了独特的音乐性。香港学者也斯曾指出:"粤语诗歌的音乐性不在押韵而在声调。"树科这首诗虽然短小,却充分展现了粤语声调赋予诗歌的内在韵律,这种韵律与意义紧密结合,无法通过翻译完整传递。

将《三八啲物语》置于百年新诗史中考察,我们可以发现一条从胡适《尝试集》的"白话诗革命",到20世纪80年代"口语诗"运动,再到当代方言写作的发展脉络。但与早期白话诗追求"言文一致"不同,树科的粤语诗歌不是要建立新的普遍性语言规范,而是要扞卫特殊性的表达权利。这种转变呼应了利奥塔对"宏大叙事"的质疑,体现了后现代语境下诗歌对地方性知识的重视。有趣的是,诗人在使用粤语表达的同时,仍然调用"炎黄子孙"这样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这种看似矛盾的选择,实际上揭示了方言写作的深层诉求——不是要分裂民族认同,而是要在统一性中争取差异的权利。

《三八啲物语》的结尾处,诗人将视线投向"戍边嘅炎黄子孙",这个意象的选取颇具深意。在传统语境中,"戍边"多指将士守卫边疆的壮举,而树科将其与粤语书写并置,暗示方言写作同样是一种文化边疆的守卫行为。这种将语言实践与国家想象相结合的写法,既避免了狭隘的地方主义,又抵抗了单一的文化霸权,展现出诗人处理复杂文化命题的成熟思考。法国诗人佩吉曾说:"一切始于神秘,终于政治。"树科这首短诗正是从粤语的神秘音乐性出发,最终抵达了对语言政治和文化权力的深刻反思。

回望《三八啲物语》的整个文本,我们不难发现,树科通过粤语诗歌创作,实践了德勒兹所说的"少数文学"写作策略。这种写作具有三个显着特征:语言的高度解域化、个体叙事与集体叙事的即时连接、以及表达方式的革命性。在普通话主导的文学场域中,粤语诗歌确实构成了"少数文学"的典型案例。但树科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并未将粤语简单地工具化,而是将其作为重新思考中华文化多元性的媒介。诗中"华夏儿女"与"戍边"的意象并置,暗示着岭南文化同样是华夏文明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种表达既坚持了差异,又维护了统一,展现出诗人高超的文化平衡能力。

在数字化时代,方言的生存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显示,全球每两周就有一门语言消失。在这样的背景下,《三八啲物语》这样的粤语诗歌创作具有了文化抢救的意味。树科选择在2025年这个未来时间点发表诗作,或许正是要提醒读者:方言保护不是对过去的怀旧,而是对未来文化多样性的投资。这首诗虽然短小,却像一颗语言的种子,埋藏着文化复活的可能。

《三八啲物语》最终告诉我们:诗歌的使命不仅是审美,更是存在。当一种语言被写进诗歌,它就不再只是交流工具,而成为一个族群存在方式的见证。树科用粤语写下的每个字词,都是对"说这种语言的人如何感受世界"这一哲学命题的回答。在普通话日益扩张的今天,这样的方言诗歌创作不啻为一种文化的抵抗诗学,它证明真正的诗意永远生长在语言的边缘处,在那些尚未被标准化、尚未被完全理解的表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