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无言界碑
山鬼花钱在粘腻的手心里转了一圈，猝不及防从缝隙间漏了出去，二人皆是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去捞，竟意外怼上了鼻尖，砰地一撞，双双落空。
周围人皆大惊失色，一个个扑上去想掩住这两个不听话的玩意儿，破天荒地竟然一个都没能捡起。只见那枚铜钱仿佛自己长出了生命一般，左拐右拐几次惊险地路过裂缝和突起，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像早有预兆般摇摇晃晃立在了两个萎靡的阴影之前。
陆青岚撞得鼻子一酸，长睫一盖一启，水雾模糊着望向前方，他觉得他感官不太敏锐的鼻子在酸、痒、辣的间隙中被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血腥味又冲了一下，紧接着嗅到了一阵清新雪水灌溉的青草的味道。
魏逐风左手捂住鼻子，右手放开他的手，忽地笑了一下。
陆青岚泪眼模糊，又打了个喷嚏，他用足了十成十的力，哐一拳打在魏逐风小臂上。
气急败坏，毫无道理可言，这简直是狼狈极了。
他又听见一声笑。
明顽弯腰将其捡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下将铜钱翻过来，什么也没说。忽而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蓦地在她身旁响起，仿若一条盘桓在泥地里上千年的水蛇嘶嘶吐着信子，悠然低吟：“此乃天之所向。”
“是谁？！”
是谁的声音？
众人齐齐偏头，慌乱不堪寻找着这诡谲预言的来源。
这一家都是亲人，村头连着村尾，上一代的亲兄弟，这一代的妯娌，谁不是血亲骨肉？谁未曾血脉相连？
他们，怎么会听不出这陌生的声音来自于何方？
等将所有人团团排查过一遍过后，他们才自欺欺人地将目光落在明顽夫子的侧后方。
那里晃晃荡荡站着另一个老太太，是三缄其口的玉凤。
陆青岚走到她身后，沉默地扶着她的肩膀，手指轻轻触碰着红色的山茶花刺青。
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有一生那么长，才有人小声说道：“她不是不会说话吗？”
犹疑的目光如同荆棘丛中的蛇，霎时间充满恶意地交织。
魏逐风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神明大人、明顽夫子连同目光灼灼的玉凤婆婆，一同被划拨在了一条无形的长线以外，恶意是最容易察觉的意图，但魏逐风能感受到，因为玉凤忽然开口说话如同背叛般的愤怒和惊异，并不是他们唯一的情绪，那条天堑般的无形线，高悬着刺动每个人不停来回。
踌躇满志，从来不懂得何谓避让和大局的少年，仿佛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所有的挣扎和退缩，人并不是一种非黑即白的事物。
魏逐风一直认为自己的喜怒哀乐不配被用这么掉书袋的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偏好直来直往，爱恨也只有零和无数，要么爱，要么恨，为何要无数次扭转站在他人的立场委屈自己的喜恶？
他不干。
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一刻，他胸口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悲哀，坚决地挡在另外三人之前，大彻大悟道：“她不能说，并不是不会说。”
她的喉咙被灌过半斤炭灰，她曾将她的灵魂献给信仰，成为活着的祭司，她与上天沟通，不能泄露半分端倪，所以她不能张口，张口也不能出声。
几十年来，昼夜更替，年华轮转，她就像这座古老村落最后一桩垂垂老矣的坚石，矗立在每一个人心中，日渐牢固，成为坚不可摧的一座界碑。
这世上真的有人见过神吗？反正陈伯没有，明顽没有，少少视信仰如命的父母也没有。
但是他们见过玉凤婆婆。
他们从村口赶完市集，从田中归家，从逆天而行的学堂接到孩子们，都要经过满脸褶皱的玉凤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