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笼[万钰彤线]
如迷雾般的晨曦消散过后,明晃晃的日光不带一丝温度地重新映进万钰彤眼底。她捧着自己的一颗心站起身,用力将上面遍布的纵横交错的裂缝表面捏合了起来。
一颗枯树若能忍痛斩断附着在上腐坏的枝叶,会不会焕发新的生机?既已经预见到最坏的结局,她也能面对其他所有未必尽人意的结果。
几日后,她见机遣开女使,暗中换了套普通弟子的衣服,背着万家堡最寻常的佩剑悄然混在准备出门历练的弟子里面。
她几乎快要成功了,但就在她跟着队伍即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一道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后背上。
“见过三爷。”带领他们的掌事大弟子向来人行礼,“弟子们正准备去城南茶叶帮忙庄查看那边佃户失踪的事情,三爷有何吩咐?”
万钧颔首,他若无其事地在弟子间踱着步子,目光若有若无地从万钰彤身边飘过。
万钰彤低着头,手指掐着佩剑强撑着。可是那脚步声最终还是停在了她的身侧,同时一双皂青的靴尖也映入眼帘。
她几乎认命般擡起脸,和万钧四目相对。
万钧沉默地看着她,眉头纠在一起,但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动作。
她心底又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她用哀戚的眼神无声地祈求着万钧,祈求着这个平日里最疼爱她的叔叔这回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高擡贵手放她走。
他们纵目相望,万钰彤被他复杂的目光看得后背生了冷汗,眼前阵阵眩晕,但仍咬着牙挺着脊背没有退缩。
不知过了多久,万钰彤看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牵动他嘴角的肌肉都轻微地抽动了起来。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万钰彤几乎都要产生错觉、错以为万钧要放过自己了。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万钧又叹了一口长气,低声开口:“走吧。”
说罢他自己朝外走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又看向这边,等着万钰彤自己跟上来。
顿时全场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万钰彤身上,弟子们不敢出声,但是不断交换着目光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万钰彤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裾,昂首阔步跟在万钧身后。她表面上走得体面潇洒,但每踏出一步的时候,身后那张紧闭的大门就离她更远了一步,她或许没有下一个能这么接近它的机会了!
二人走到四面无人的廊下时,万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开口:“钰彤,你不要任性。”
万钰彤眼底干涸,她反问:“我究竟如何任性了?我向来事事都任由你们安排,为何我连和普通弟子一样习武和历练的机会也没有?”
万钧沉默片刻,才说:“你是族中的二小姐,不必计较那些,我们自会给你安排最好的。”
万钰彤不由冷笑:“什么是最好的?指的是用我的婚事去交换折梅令、甚至是未来的宗主之位吗?”
万钧瞳仁骤缩,显然是错愕万钰彤竟然知道了。他眼神躲闪,避重就轻道:“二哥是你父亲,他怎么会害你?”
万钰彤闻言猛地闭上眼睛,待再睁开时又是一片清寂。
她对来回纠缠这几件事已经无比厌烦疲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上前拽着万钧的胳膊,近乎哽咽地哀求道:“三叔,我不想嫁给堂兄,我不想!”
万钧嘴唇翕动着,他眼里飞速地闪过困惑、震惊、为难等等情绪,还夹杂着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意。
万钰彤难以看懂,但他们各站一角,手臂僵硬着谁也不肯向对方靠拢,对峙的结果已经很分明。
她泄了气一般松开了手,再擡起头已是一脸柔婉地朝他笑了笑:“这件事情并不是三叔做的主,钰彤不为难三叔了。”
她把万钧扔到身后,沿着小道晃晃悠悠地独自离开了廊庑。行至拐角处,树冠下正站着她此时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稀疏的枝叶挡住了万景臣的眼眸,令他的神情变得不太明晰,原本俊美的皮相上也笼罩着一层暗影。
“为什么?”他发问,显然听到了万钰彤和万钧方才的对话。
万钰彤朝他莞尔一笑,日常寒暄般自然地回答:“这原本就是情愿之事,由心而发,哪有什么原因呢?”
她眉目淡漠,仿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万景臣逼近一步伸手捏着万钰彤的肩膀,他眼底一片漆黑,声音中也竭力压抑着自己翻涌的怒气。他逼问:“为什么,我待你不好吗?”
万钰彤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她侧过脸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他,敛眉笑了笑,问:“那我想要做的事情,哥哥能帮我做到吗?”
万景臣怔了一瞬,他同样眼神闪烁同样避重就轻地回答:“等你我成婚后,我会带你出门历练的。”
听到这个答案万钰彤丝毫未感到意外,她扯了扯嘴角,稍一用力挣开肩膀上的手,后退了一步开口:“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万景臣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她,似不满万钰彤这样的反应,及辨认她话中的真假。但万钰彤今日拂晓开始费心筹谋,来回奔波至此已心力交瘁,面容的确浮上来了几丝倦色。万景臣便体贴地关怀了她两句,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万钰彤是真的感到精疲力竭,此刻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小居室将自己包裹起来,至少今天什么也不再去想。她以为自己心中不会再泛起半分波澜了,直到她刚坐下刚口含半口热茶,便看到一排女使鱼贯而入。
为首年长的女使恭谨地行礼道:“往日二小姐屋里的人太少了,伺候得不够周到,日后就由我们照料二小姐,二小姐有什么需要均可差使我们。”
万钰彤目色木然地一一掠过她们,心中不禁冷笑起来。
日色四合将她笼罩其中,这个庭院终于彻底变成了一座华美的囚笼。
与此同时,她和万景臣的婚事也被正式擡到了桌面上,开始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
这一日,掌事姑姑将精心选出的几种绣样端到万钰彤面前,小心询问她的心意。
万钰彤侧脸看着窗外,春寒料峭,横在屋檐下的花枝冒着骨朵儿别致地探入屋内。
她贪恋地望着这难得能进入屋内的充满生命力的新鲜物什,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面前的绣品,凉凉开口:“都不好看。”
掌事姑姑面色发窘,一时间举着绣样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直到看到一个踏入房中的身影才松了口气般默默退了下去。
万钰彤身形丝毫未动,她只是微敛眼睫,藏在柔滑衣料中的手指扣紧了桌沿。
万景臣在她面前绕了一圈,声音竭力维持着柔和,但不带笑意:“钰彤现在连看到我也不愿意了?”
万钰彤不得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蛾眉螓首,水波盈盈,带着丝柔弱伶仃的美丽。
“景臣哥哥,老人家都说婚事在即为了讨个好彩头,我们还是不要总见面为好。”
或许是万钰彤的这份柔顺,又或许是从她嘴里说出的婚事二字分外动听,总之是取悦到了万景臣。
他眉眼都柔和了下来,草草扫了一眼桌上的绣品,向万钰彤允诺道:“这几样的确是俗了些,难怪你不喜欢,我会再去找到更好的能配得上你的料子,你放心。”
万钰彤朝他扯起一个代表她闻言欣喜的笑容,然后又垂下脸,一副羞怯又守礼的姿态。
见她如此,万景臣不得不也端正了几分。他又和万钰彤说了几句软话,接着叮嘱女使们好好照顾万钰彤,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一走,万钰彤面上那浅浅的一层笑立即冷了下来,整个房间仍寂静无声,涌动着一股惴惴不安的气息。
万钰彤双手在桌面上紧紧攥成了拳头,她若不这般死命地支撑着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问一旁的掌事姑姑:“大哥他最近不忙吗,怎么总是有空来看我?”
掌事姑姑不敢多言,含糊地回答:“其他事情哪比得上婚事重要,大少爷自然是将二小姐你放在第一位的。”
听了这个回答万钰彤发自内心地笑了,因为她内心的猜测再次得到了印证。万家堡再次被麻烦缠身,还是桩前所未有的麻烦事。
她知道自玄罗神教覆灭之后,江湖传闻被她叔父等正派前辈指为叛道的祁氏和魔教欲孽麇集,诞生了一个新的魔教。平陵山那一战后他们元气大伤,蛰伏休养了十余年,近年来才开始在武林中掀起一波新的风浪,他们以湮春楼的名号行走江湖。
她听见过万钺和万钧他们私下议论,说要聚集武林正道再次锄魔,不能容许这些妖人再次兴风作浪。
万钰彤却难以茍同,这些武林正道为何只允许自己生杀予夺,却不能容许对方也为自己报仇?
湮春楼如今潜入临安寻衅滋事,显然就是在向万家堡示威,要让当年在平陵山大开杀戒过的万家血债血偿。
不过万钰彤现自身都难保,这些陈年是非她听之即过。她只期望着临安尽情地乱吧,只有局势乱了,她才能获得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
在这之前她务必一直隐忍,用温顺来麻痹所有敌人,才能从架着她猛兽的利爪空隙间获得片刻喘息。
她站起身,一把推开密不透风的轩窗。
“要下雨了。”她探出上身,忽然扭头朝女使们嫣然一笑。
女使们不明就里只得纷纷附和她,她们顺着万钰彤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却在心中祈求着老天,愿这场婚事一定要顺顺利利。
那日等了很久都没见到雨丝,女使们也并未放在心上。但万钰彤知道,属于她的那场雨很快就要来了。
当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扭过头看向浑浊天幕时,她终于看到了映在夜空中几点跳动的火光,及不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一点鸣金声。
“是有人闯进来了吗?”她从床榻上跳了起来,伏在窗边向外看去,然后扭头面带惧意地朝闻声赶来的守夜女使发问,声音中颤抖又惊惧,还染着扭曲在一起的、令人不易察觉的兴奋。
女使忙安慰她道:“二小姐不必惊慌,一些小贼而已,不敢过来伤害二小姐。”
万钰彤靠在窗边心如擂鼓,她害怕的却是万一这些人不过来该怎么办。
老天这一次总算眷顾了她,那些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女使面色发白,连忙上前想将窗户合上,但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人抖抖瑟瑟根本合不拢窗扇。万钰彤冷眼看着她,片刻后才伸手做出要好心帮她的样子。但两个人手臂撞在一起,竟直接将窗扇撞得更开,窗幔上挂着的银铃配饰坠落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东堂主,那边有人!”底下的人立马低喊了起来。
女使不会武功听不清人声,万钰彤却听得很清楚。她勾起嘴唇假意安慰女使道:“你说得对,我是万家的二小姐,怎么会有人敢冒犯我!”
她的声音不重,但足够令来人听清楚。
万钰彤仍靠在窗边,她不住地朝底下瞥去,终于与为首的青衫男子遥遥对视上了一眼。
被称为东堂主的青衫男子面色一变,他仰着头死死盯着眼前从阁楼窗缝间露出半个身子的女子,心里想着:万家堡的二小姐……万钺的女儿……那岂不就是……
他面色变了又变,最终下令:“撤!”
万钰彤不敢置信,她极不甘心地看着他们掉头不再往这边过来。她手指几乎要陷到窗框里面去,不住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沉住气、她还有第二套方案,只是……
此刻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火光散去,她兴奋地自告奋勇:“二小姐,他们好像要走了,我马上去禀告大少爷,他很快就会来保护你的!”
说罢女使就转身准备往外跑,她的脚步声算得上轻盈,但刚迈出一步,仿佛是千钧巨锤砸在鼓面上,发出对万钰彤而言震耳欲聋的声音。
万钰彤瞬间收回了对窗外侵入者的注意,她目光蒙昧地看向这女使。女使平日里算得上清秀的面庞此刻恍然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仿佛正朝万钰彤呲出利齿,下一秒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就能将她吞噬。
万钰彤终于心一横,她伸手拽住女使的胳膊,一个用力将女使甩到窗边,然后将她从窗洞中推了下去。
女使面容扭曲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紧接着就从万钰彤眼前消失。半空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着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这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这极刺耳的动静止住了。
她落在了那一滩血泊旁,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光。她踉踉跄跄地跑到青衫男子跟前大声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刺杀我?”
青衫男面色有一瞬呆滞,他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大的动静同样也惊动了值守在万钰彤院子里的护卫和万家弟子,他们迅速赶了出来,见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错愕万分,均疑惑地看着万钰彤并下意识地就持剑对着青衫男子等人将她保护了起来。
万钰彤对着他们抽泣着控诉道:“救我,他们一定是湮春楼的人!是他们杀了我的女使!他们还要掳走我!”
万家弟子立即深信不疑,有人辨出了青衫男子的身份,高呼:“他是缠鬼剑赫连碧!”
众人如临大敌,而赫连碧终于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眼万钰彤,随即一言不发地挥臂带着人和万家弟子缠斗了起来。
待万钺等人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也早已不见湮春楼众人的身影。
万钺盘问着他们事情发生的始末,万钧则眉头紧皱四处踱着步子,心中隐隐察觉到今夜之事透着一股怪异。
他突然回过神来仰首四处张望,脸色一变急问周围众人:“钰彤呢?”
同赫连碧等人激战的万家弟子们脸色惨白,发出了绝望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定是被魔教中人掳走了!”
这一声如同在沸腾的热汤中又泼入一勺滚油,万家堡上下整一个人仰马翻,注定彻夜无眠了。
万钧背着手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地谩骂着赫连碧。
看到呆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万钺,又安慰了两句道:“不过钰彤她毕竟……赫连碧知晓其中利害,顶多只是吓唬一下我们,必定不敢真的加害她的。”
带人追击赫连碧的万景臣回到万家堡便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勃然大怒拍马就要返身再去追赶赫连碧,却被万钺拦了下来。
万钺冷冷开口:“方才就没有追上,现在再去追又有什么意义?”
见万景臣面色青红交加,万钧从中回旋道:“赫连碧不敢如何的,我们等他主动来联系我们提条件便可。”
万景臣难抑怒火,本还想不顾他们的劝阻追出去,但他目光无意中瞥到前方血泊中那女使的惨状,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诡怪的感觉。
尸首旁围着一圈全都是庭院里服侍万钰彤的女使,她们瑟缩着挤在一起无声地啜泣着,一边为这个无端丧命的女使,一边为疏忽没守住主子不知要面对何种责罚的自己。
万景臣缓缓移开目光,然后朝两位叔叔颔首应是,额前碎发掩住了他眼神中的锋芒。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这场闹剧终于暂告一段落,庭院前重归寂静时,一个身影又回到了院中。
万景臣面如寒冰,他悄无声息地立在檐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阁楼里传出极细微的响动。
女使们理应都在耳房里休息,此刻待在万钰彤房中的这个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