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那摊血泊已经被清理得看不出痕迹,但那扇窗户仍洞开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跪坐在月光照映不到的阴影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梳着双髻,身着暗色深衣,看来是个女使。
万景臣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她身后,冷不丁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女使双肩瑟缩,被吓了一大跳般扭过头,露出平淡的面容。
看清楚来人后,她面色发白地解释道:“大少爷,我只是想祭奠一下姐妹……”
万景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是在揣测她话语的真假。他眼底暗色沉淀,突然伸手想要抓这个女使。
这女使如惊弓之鸟般朝后缩去,整个人伏在地面上,不住地讨饶道:“大少爷饶恕婢子吧,我再也不敢了!”
万景臣脾气虽不算太好,平日里也不至于苛责下人。但如今万钰彤下落不明他必定大动肝火,此刻看到有女使敢僭越万钰彤的屋子,说不定令人拖出去请家法痛打一顿板子。
这女使脸几乎快要贴在地面上,不过是皮肉之苦,她受得,只求这尊瘟神快快离开。
可万景臣仍伸手攫住她的手腕,提着她强令她和自己四目相对,在她耳边冰冷地开口:“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的目光如毒蛇般在她脸上流动,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拉着她贴向自己,低语道:“不要再装了,你脸上的面具的确是很精细,可你的身段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还妄想骗过我?”
沉默良久,万钰彤自己伸手拽下脸上的易容,露出她近乎麻木的面容。她从嗓子里挤出自己的声音,满是不甘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万景臣唇畔含笑,但也并没有多么得意,他开口:“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容易被赫连碧掳走,然后猜了猜如果你没有被掳走那你应该在什么地方。”
他捏着万钰彤的手用力到手骨发白但也没有松开半点,嘴里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需要隐瞒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只能混在女使之中。但是你也不可能和那些女使一起起居休息,她们原本朝夕相处,你很容易会露出马脚。而现在风口浪尖你也不可能冒险此刻就离开万家堡,先藏在你自己的屋子里,再慢慢找机会离开反而是最安全的。”
功败垂成,万钰彤面色灰败地垂着头。万景臣怒火翻腾了一夜,此刻竟平静了下来,如同猛兽逗弄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拿出最大的耐心欣赏着她狼狈的样子。
忽然间袖中寒光一闪,竟是万钰彤掏出一把匕首朝万景臣刺了过来。
万景臣面色大变,他实难料到都到这一份上了万钰彤仍不死心。他忙运功抵挡,但仍被万钰彤这拼尽全力的一击刺中手臂。万钰彤见终于挣脱了他,忙扭头使出平生最精湛的轻功朝窗户跑了过去。
但她还未摸到窗沿,就被身后一股大力阻住了去路。万钰彤完全豁了出去,她运着匕首使出自己练得炉火纯青的那三招,朝万景臣的要害攻了过去。
无奈他们两人功力差距太过悬殊,万钰彤很快便败下阵来。
万景臣目光破碎地看着万钰彤,再难掩饰眼底的癫狂,他嘴唇嚅动:“你要杀我?”
他不顾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臂,上前抓着万钰彤双肩质问道:“你为了能逃开我们的婚事,煞费苦心布下今晚这个的局。刚刚又为了能逃走还想杀我,为什么?明明我那么爱你,为什么?”
万钰彤忍无可忍地甩开他,眸中是再明晰不过的恶心和反感,讥讽道:“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有没有想过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万钰彤受到出逃计划再次失败的打击,此刻根本不想再维系表面上的那最后一点点平和,只想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
等她稍微找回一点点理智的时候,才发现万景臣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赤着眼睛盯着万钰彤,突然伸手将她一把推倒在地上,低吼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离开我!”
万钰彤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万景臣就欺下身来,他的影子完全罩住她,将她禁锢得一动也不能动。
她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惧怕,她用力地推着他纹丝不动的胸膛,怒斥道:“你疯了吗?”
“和你相比,我还差得远。”万景臣咬牙切齿地回答她,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在她脸靥上胡乱地啄着,心头终于因这一瞬间报复般的满足获得了片刻宁静。
他贴着她的耳朵柔情蜜意般低语着:“你的人好暖和,可是心怎么那么冷,怎么捂都捂不热?我顺着你已经够多了,从现在起,轮到我来发号施令。”
他的手顺着万钰彤的脖子抚了下去,紧接着万钰彤感觉到胸前几处xue道刺痛,继而麻痹感从四肢扩散到全身,她是真的彻底不能动了!
万钰彤双眸喷火,目眦尽裂地瞪着万景臣。她的目光仿佛淬上最见血封喉的毒汁,恨不能将万景臣杀个千万遍。
但万景臣满不在乎,他只想将心头最美的花撷取下来,于是他先捏断看枝叶上能令他鲜血淋漓的尖刺,好将柔软的花瓣一片片剥下。
夜仍旧没有丝毫要天明的征兆,也不是从哪来的一阵疾风暴雨,花枝悉数摧折。
当万钰彤重新能掌控自己身体的时候,她已经不再身处于自己熟悉的庭院中。她望着全然陌生的床帐,猜到这里是万景臣的海棠苑。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继续躺着,一动不动地像是依然睡着。
万景臣见她不吵不闹有些意外,但也以为是她终于乖顺了下来。
他坐在榻边,握着万钰彤的手举到脸前轻柔地摩挲着,又恢复了一贯在万钰彤面前温柔小意的样子,开口道:“钰彤,方才都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见万钰彤并无触动,他仍自顾说了下去:“是我一时蒙了心,以后绝不……”
万钰彤终于打断了他,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你也会怕人发现?难道你能把我永远关在这里吗?”
她的发问瞬间撕破了他们之间温情的假象,但万景臣竟然不恼,轻言细语地为她解释道:“二叔三叔他们都以为你被赫连碧掳走了,那现在你要是在他们面前出现,岂不是难以解释?你就在我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寻到合适的机会我再告诉他们我将你救了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万钰彤扭过头和他四目相对,万景臣见状朝她露出更加柔和的笑。万钰彤心中一片冰冷,万景臣嘴里似乎有两分愧意,但实际上甚至已经为关住她想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万景臣还在温声哄着她,万钰彤充耳不闻,她只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着的胜券在握。
她心如死水,被拘在海棠苑似乎和待在万家堡任何其他一处也没有什么分别。但在这里无论昼夜她都见不到其他任何人,只有万景臣每日忙完就会匆匆赶回来,缠着她厮闹。
万钰彤懒得再撕打、咒骂他,无论万景臣如何肆无忌惮,万钰彤都沉默以对任他摆弄。
她甚至疲于去感知时间的流逝,她日日枯坐在同一个居室里,绛色帷幔堆叠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天地间最昏黑的颜色都聚集在这间屋子里。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知到一道微光渗了进来,在帘帷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有道声音如梦似幻,轻唤她名字:“钰彤——”
万钰彤感觉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谁在叫她。
那道声音离她越来越近,然后却在她彻底惊醒的前一刻消散了。
“钰彤,我能从霜雪阁离开,你也可以从这个笼子里逃出去的。”
过往的回忆瞬间全部涌回她的脑海,她感觉浑身上下哪里都疼痛,却哪里都找不到伤口。
万景臣以为她梦魇了,凑上前来想搂住她。
万钰彤瞥了他一眼,推开他躺了回去,冷冷地说:“离我远点,你身上有血腥味。”
万景臣却面露喜色,万钰彤难得开口同他说话,即使是嫌恶也令他觉得欣喜。
他不由得主动向她解释是因为今日魔教宵小愈发放肆,在万家堡里横行无忌,他忙于对付他们,才沾上了血气。
万钰彤没有回应她,她闭上眼假装又睡着了。
翌日,她等万景臣离开后,第一次试着推开了房门。
廊中无人值守,庭院里也没有人影。
万钰彤知道初时万景臣对她还是很戒备的,但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未跨出过居室一步,久而久之他便撤去了一些暗哨。再加上这段时间外敌当前,他一边精力不济,一边又怕万钰彤被人发现,所以海棠苑内部的守卫越来越薄弱。
她轻而易举地跨了出来,然后反身关上了身后的门,不让光线流入这间极暗之所。
从海棠苑里跑出来之后,她很快还是被万景臣的亲信发现了踪迹。于是她沿着熟悉的小道迅速地朝前跑,在心中飞速地推测万钺的所在。
她想得很清楚,如今在外人眼里万家堡饱受湮春楼骚扰,但万钰彤从小到大已经见识过相似的场景多次,兄友弟恭的万家叔伯惯会暗度陈仓,躲在各种幌子底下互相打压对方的势力。无论如何万钺和她都是父女,在外人眼中荣损一体,只要她向万钺说出万景臣的所作所为,哪怕他为了借题发挥打压万徇,也会帮她这一次的。
但等她好不容易找到万钺,却看到他身边除了万钧万钟之外,还有万景臣,四人均笑容满面,看来相谈甚欢。
就在万钰彤愣神之际,他们也看到了万钰彤,而追在万钰彤身后的脚步也步步逼近。
甫一碰面,众人面色各异,万钰彤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朝他们继续跑了过去。
万钧诧异地迎了上去,关怀道:“钰彤,你怎么在这里?赫连碧送你回来了?”
万钰彤余光瞥见万景臣也走了过来,她破釜沉舟地指着他,控诉道:“不是的,不是赫连碧抓走我的,是他!”
顿时四周鸦雀无声,万钰彤跑到万钺身边,全然不顾周围各异的目光,径直道:“堂哥他知道我不满婚事,于是把我关在海棠苑。这段日子把我关起来的一直是他!父亲,你要为我做主!”
听完她的话周围一片抽气声,但万钺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万钰彤并未言语,所以众人都不敢出声评论。
万景臣走上前来,他语气轻柔,规劝般开口:“钰彤,你又和我置气。都怪我没有及时救你回来,可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要拿你自己开玩笑。”
紧接着他便朝万钺行了一礼,将那日和万钰彤准备的那套说辞向叔伯们又说了一遍。
听着他二人各执一词,万钟听得云里雾里,万钧将信将疑。万钰彤只是冷眼听着万景臣信口雌黄,心中明白越到这种时刻越要沉得住气,并不立即与他争辩。所有人均看向万钺,等他发话。
听完亲生女儿这番骇人的指控后,万钺的波动甚至不如侍立一旁正勉力掩饰自己震惊的仆妇大。他面如古井将在场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万钰彤身上。他严苛的注视令万钰彤如芒在背,她甚至不觉得他是在打量自己,更像是透过她在看其他人。
明明是在这般紧要关头,万钰彤忍不住困惑了起来,或者说这份困惑一直存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找到过答案。腊尽春回,庭院里也依稀听到鸟雀啾鸣,间或还有一阵暖风吹过来。可是万钰彤的心在一阵阵变凉,凉得如坠冰窟。
她心里已经明白,今日的结果不在于万钺如何判断这件事,而在于……
此刻万钺终于开口,他蹙紧眉头俯视着万钰彤,脸上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责备与不满,他说:“钰彤,你不要任性。”
万钰彤已经不会再失望,她只是很坦然地开口:“看来父亲是不相信我了。”
万钺严厉地近乎训斥道:“之前也是你自己不分轻重瞎胡闹,才会落到赫连碧手里。景臣这段时间为了救出你,可以说是费劲心力,你还这般忘恩负义!你自己都承认你是不喜欢这桩婚事了,所以才这般空口白牙诬赖景臣,我不会再纵容你这般妄为。”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万钰彤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她擡起眼直视着万钺,万钺略一挑眉,似是静待着她的回击。可万钰彤保持着缄默,两人用眼神无声地角逐着。
最终还是万钺打破僵持,他直接命令道:“回你的院子去,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仆妇押万钰彤回去。万钰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直接扭头准备离开。
此刻万钧似乎看出了些端倪,他上前一步试图劝阻道:“二哥,此事……”
万钰彤闻声脚步一顿,扭过头来看他。
万钧于心不忍地看了看万钰彤,转身就准备劝说万钺,刚开口就被他暗含警告的眼神被逼了回去。
万钧面露焦色,显得万般为难。就在他犹豫再三准备再次开口时,万钟突然也迈上前来,拦住他道:“这是二哥的家事,我们又不明情况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万钧语塞,万钰彤冷眼看着身后这一出闹剧,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走出那四人视线后,停下脚步,冷声道:“都别跟着我,我自己认得路。”
仆妇们不敢出声,也不敢离开,呆立在原地不动。
万钰彤转过身,讥诮地看着她们:“连你们也不听我的吩咐了是吗?”
仆妇们忙道不敢,万钰彤缓和了神色,幽幽说:“还是你们觉得,我还能跑到别的地方去,跑出这个万家堡不成?”
仆妇们最终还是不敢违逆万钰彤,徒留万钰彤独自沿着蜿蜒小道往回走。
她的确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院子,而且不自觉地先走到了一个地方。
从前那座令她觉得高不可及的霜雪阁的确已经彻底消失了,并且在原来的地方已经盖起了新的朱楼画阁,碧瓦朱甍,阶柳庭花。万钰彤穿行其中,只觉得四周都空荡荡的。
紧接着她又如幽灵般飘荡到了后山,这里有几株树是她偷偷从霜雪阁那边移植过来的,只是此刻全都光秃秃的。
她站在枯枝下,双手垂在两侧,衣袖披帛也乏力地垂到地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草屑泥浆。她无暇顾及,她已经穷尽全力,浑身上下再也搜刮不出半分精力了。
她目光凝滞望着虚空,不知过了多久,一小阵风旋了过来,竟刮得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心下恍悟,她浑身上下竟再无半个可依凭之物了。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只要她蒙蔽过自己,说不定也能浑浑噩噩过完一生。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万钰彤不可以放任自己活在荒诞的世界里。
她急切地伸出手在自己身上摸寻着,最终她取下了自己的发钗。金器锐利,或许也可以刺穿皮肤。
她凝神看着发簪尖角,可还不待她做出下一个动作,突然从半空中落下飘落下了个奇异的物什。
那一抹明亮的蓝色瞬间攫住了万钰彤全部的注意,在这个百花凋敝的地方,怎会有一片如此鲜活的蓝樱花瓣?
万钰彤一时失神,她看着这片花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她眼前飘过,然后恰巧落在她手中的发簪上。刹那间万钰彤竟觉得手中的东西重逾千斤,手腕一松被迫将珠钗甩了出去。
面对如此诡异的一幕,她心中不由悚然,与此同时从她头顶响起一个渺若烟云的声音。
“他们都抛弃你,所以你也要抛弃你你自己吗?”
万钰彤警惕地四处张望寻找声音来源,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循循善诱道:“为什么不在他们毁掉你之前,先毁掉他们?”
他话音落下时,万钰彤也找到了这个说话的人。那男子一袭月白长袍倚卧在半空中的树杈之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万钰彤。他脸上分明没有丝毫暖意,但看到他的这一瞬间胜过四季春时、繁花盛景。
万钰彤问他:“你是何人?”
他毫无避讳地盯着万钰彤开口:“我叫祁宥。”
虽已有预料,但听他直接自报家门,万钰彤仍不免心中一震。她昂起脸打量着他,胸腔里心跳声一声叠过一声。
大风过境,原野里新的火焰如期降临。
男子从树上轻盈落下,缓步朝万钰彤走了过来。
“初次见面,你也可以叫我表哥。”